第8章
“啪!”
臉頰處的刺痛感讓顧雙城意識到被人扇了一記耳光,聲音足夠響亮,力道也不輕,他猝不及防,牙齒磕破了嘴角,一小股的鮮血湧出來染紅了下唇,映襯着他略顯蒼白的臉頰,有一種讓人不寒而栗的妖冶感。
甘願的眼下是滿臉的淚痕,掌心麻麻的感覺提醒她這不是幻覺,這麽多年,顧雙城不是沒有做過欺負她的事,她或是憤怒,或是可憐,或是無奈,可都沒有像如今這樣——感到絕望。
他們這樣的關系,連四目相望都讓她撕心裂肺般的絕望。
“夠了,你不要再這樣耍我了……”
“你覺得我在耍你?”他冷冷一笑,用舌尖掃去鮮血,傷口火辣辣的疼。
她無法面對他這樣的眼神,別過臉去,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不是麽?因為這樣的事……”
因為這樣的事是那麽荒謬絕倫,但卻讓她慌亂,迷茫,想要逃避,這些都不應該是正常的反應。
如果她真的心如止水,或許應該當做一個笑話,就像林蓁說出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那樣輕松随意,而不會是如今這樣狼狽不堪。
她越是狼狽,就越發顯出她的在意。為一點關懷滿心歡喜,為一點分歧懊惱生氣,她、一、定、是、瘋、了!
“耍你對我來說,有什麽好處?”他說着一把握住她白細的手腕,眼眸如子夜一般漆黑,看不到一絲光亮,“你有什麽值得我用十幾年的時間如此費盡心機卻只是為了耍你?!就為了你那點股份嗎?那我這筆買賣做的可真是血本無歸!你要是這麽覺得,那你就拿去吧,是拿股份也好,拿走那些瓷器也好,都随你!”
他慢慢松開原本鉗得死死的手,在她手腕上留下清晰的淤痕,就好像他們這些年那樣糾纏不清的關系,他抓得再緊,也終于要放開,痕跡也會一點點散去,他說,“你以為你不去傷害別人,就不會有人因為你受傷嗎?你實在是沒心沒肺……”
林蓁看到一屋子各種價值連城的瓷器時,差點就要去醫院治下巴脫臼了,“吵架還有這等福利?”
甘願蜷着腿蹲在沙發中間,抱着一只抱枕不悶不吭聲。和顧雙城吵完她就搬回了顧家別院,宅子還是以前的宅子,擺設還是以前的擺設,就連院子裏的花花草草都分毫未變,然而物是人非,反倒格外凄涼。
她原本是不想搬回來的,害怕觸景傷情。可林家是住不了了,倒不是因為顧雙城而躲避林方思,只是單純的想要一個人靜靜。
雖然她承認叫林蓁來作陪,安靜基本屬于空談,可她卻又着實覺得寂寞得很。有一個朋友在身邊嚷嚷着,即便不夠安靜,卻也足以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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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雙城這個變态,把這些瓷器都放在別院她的房間裏,難怪她一直找不到。更變态的是,她竟然看見了那兩只被他砸碎的瓷器!
仔細鑒定過屋中的是真品後,她才明白自己是被他的贗品給忽悠了!這家夥步步為營,一切都運籌帷幄,連抓她回來必須下狠招都計算在內,不僅如此還知道如何把損失降到最低。
是啊,他可不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嗎?他蟄伏多年,從顧家不光彩的私生子,到如今呼風喚雨的二少爺,表面的心如止水掩飾着勃勃野心,視顧氏為囊中之物。他這樣的人,這些年與她鬥嘴耍賤,大費周章地糾纏她,就只是為了耍她嗎?
怎麽可能……
她當然知道,這不可能,只是她不願意去承認罷了。
如果不是耍,還能是什麽?
只是甘願心裏很清楚,她想象中的幸福是她和他可以牽着手一路散步,朋友家人都知道他們的事,都同意,都看好。她無聊的時候,她爸爸會說,“叫那小子帶你出去玩。”她受委屈的時候,他媽媽會說,“我替你揍那小混蛋。”這樣的愛情,那麽寧靜美好,可是離她遙遠的可怕。
尤其是她和顧雙城——那是這輩子都不可能的事。
世界上最美好的事,莫過于有希望,有了希望,不論過程多麽艱難,多麽困苦,都會有那樣一點曙光在遠處,只是遠遠看着,冬夜裏也有暖心的力量。
而最殘忍的事,莫過于絕望,沒有一丁點可能,無論眼下多麽開心快樂,只消那麽随意一想,都讓人涼徹心扉,失去了全部勇氣。
而他們,就是這樣讓人絕望。
他不甘心,她又何嘗甘心過,可是再多的心有不甘,最終也只能甘之如饴。
月初是顧懷山的兩周年忌日,顧家行事低調,清早上山掃墓的基本都是親屬,沒有什麽外人。鋪了滿地的鮮花,好像蕭索的深秋也可以變為豔麗的春日,遮蓋住那一抔黃土,幾莖衰草。
小時候,她不明白為什麽自己的父親比其他同學的父親要年長那麽多,她窩在顧懷山的懷裏,細嫩的小手摸着他有些斑白的胡渣,有些失落地說:“爸爸,為什麽你看起來和毛毛的爺爺一樣呢,她爺爺的頭發這邊和這邊白白的,和爸爸你一樣……”
方叔在一旁急急打斷她的話,“大小姐可不能這麽說。”
顧懷山卻毫無在意,淺笑着用胡渣去蹭她的掌心,蹭得她咯咯笑。他努嘴示意旁邊乖乖坐着看書的顧雙城對她說:“對啊,因為我不光是願願的爸爸,還是雙城的爺爺,我要是年輕的話,那就只能是你的爸爸,雙城就沒有爺爺了呢,那願願是要爸爸,還是要雙城也有爺爺呢?”
她歪着頭看着顧雙城想了想,“那還是給雙城做爺爺吧。”過了一會,她又覺得自己少了點什麽,“那不對,雙城有爸爸也有爺爺,可是我只有爸爸,我的爺爺呢?”
“你要爺爺幹嘛呢?”顧懷山摸着她的腦袋問道。
“毛毛的爺爺會給她梳小辮!”她骨碌一下從他懷裏跳下來,扯着自己那兩條單調馬尾辮說:“上面是好看的麻花,然後編到下面分成兩條,最後又紮到了一起,夾了個蝴蝶結,她的辮子是班裏最好看的!”
顧懷山抓着她小腦袋上的兩把小刷子,似乎在思考一個比今天早會上風投更難的問題,想了半天,才對方叔說:“拿來梳子,我試試。”
他雖說思維還敏捷,能執掌着顧氏的一切事務,可畢竟上了年紀,梳小辮就沒那麽靈活了,明明手裏攥緊着發絲,一個不留神就溜走了,手忙腳亂地忙活了一個下午,最後只給她梳出了一個四不像的辮子。甘願倒也不挑,滿心歡喜捂着亂七八糟的頭發不許仆人們碰,小心翼翼地一夜平躺着睡覺,說要第二天去學校給同學看,告訴她們自己的爸爸也會梳小辮,爺爺幹的事爸爸也會幹。
直到最後的日子,病痛已經折磨得他視力模糊,他明明看不清自己卻還是可以笑着騙她,“願願今天穿得真好看……”
他拉着自己的手,對她說:“無論如何,都不要委屈自己,爸爸也許不夠好,可是我希望你永遠都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要為了任何人,委屈自己一分一毫。”
可以不讓自己委屈,不讓自己遺憾,是多麽幸福又奢望的一件事啊。
随心所願,真的可以嗎?即便是她的母親,到最後也只能是甘願,甘願如此,也許甘願便不算是委屈了,那麽,她也甘願啊。
下山的一路都是沈瑜攙扶着沈豔秋,然後是唐莉和顧宏傑,甘願和顧一鳴并排走在最後,而顧雙城沒有到場。
清晨下了小雨,山上的石階微滑。顧一鳴紳士地攙了甘願一把。他沒有某人的黑心腸,他倆倒更像姑侄。“雙城呢?”和唐莉他們落下了一截,顧一鳴才開口問她。
“我不知道。”她低頭看路,石階上布着嫩絨絨的苔藓,她小心地避讓開落腳。
顧一鳴的多情在J市算是小有名號,所以論起對女性體貼溫柔,他做起來那是相當漂亮,不僅遷就着甘願扭曲的步伐,還一路攙扶在側。“你不知道?小姑媽你都不知道?!”
“……”她腳步一個踉跄,好在顧一鳴拽着她,只是崴了一下腳。“我又沒和他捆綁在一起,怎麽會知道。”
顧一鳴小聲說:“奶奶可不高興呢,哎,不知道他會不會挨罵……”
甘願感覺顧一鳴這話是故意和自己說的,有種要她代為傳話的意思。她想反駁一句自己真的不知道顧雙城在哪,卻沒說出口,感覺再多的解釋也沒人相信。
唐莉大概是聽見了他們的對話,回頭看了兒子一眼,顧一鳴立刻閉口不言。
甘願想到了顧雙城的話,她以為自己在顧家只求一點立足之地,以為自己不不去傷害別人,別人就真的不會被自己傷害嗎?就不談沈豔秋和顧宏傑了,單是她那百分之二十五的股份落入顧雙城的囊中,就足以撼動顧一鳴繼承人的位子,她看在眼裏卻無法開口。
自私地說,她還是會不自覺的會為顧雙城考慮,即便顧一鳴對自己也不錯。可感情這種事,多一分,都可以讓人區別對待,更何況她對顧雙城又豈止只多那一分呢?
所以心裏再多的愧疚也只能這麽壓着,矯情地希望顧一鳴和自己一樣不看重這些,細想了一下,她這想法還真是矯情。
到了晚上宴會的時候,甘願還是帶着深深的愧疚。以至于她看着圍繞在顧一鳴周身與這位未來繼承人殷切客套的人,竟然聯想到了貍、貓、換、太、子!
好吧,敢說顧二爺是貍貓,這是不對的。不過這種大日子竟然不到場,這貍貓也太不稱職了吧!
相比清早掃墓的親戚們外,晚上的宴客就多了一些商界的朋友。之前在沈瑜的宴會上并沒有多少人知道甘願回來的消息。到了今晚情況就大不相同了,甚至和兩年前都大不相同,因為她這個私生女竟然繼承了一筆巨大的遺産。
還有什麽八卦比這個更勁爆呢?
倘若說他們之前對甘願的蔑視是有眼不識泰山,那麽今日的贊美奉承便是識時務者為俊傑。
甘願也不知道自己被敬了幾杯酒,也分不清來敬酒的都是些什麽人。她只是心頭莫名的酸楚,倘若父親給她留下這樣的遺産是為了她日後不被人欺負,那麽這樣看來他真是對的,因為擁有這些,真的不一樣啊!
雖然酒的度數并不高,可她還是有些暈乎乎地上了頭。其實顧氏的事,她一點都不了解,這些人卻把她當作了有話語權的大股東。話語權她是有的,問題是她也沒有那個膽子使用這個權利啊,就算了膽子也不知道往哪使。無論是顧家還是顧氏,甘願都游離在外,有些事可能還不如這些年陪在沈豔秋身邊的沈瑜知道的多。
當然,沈瑜也是這麽想的。
“小姑媽,今天倒是風光的很,不過怎麽沒帶着護花使者啊?”她柳腰纖纖地走過來,甘願就覺得頭更暈了。
“什麽護花使者?”她低聲嘟囔了一句,難道是說林方思?
沈瑜微昂着下巴說:“不就是跟着你的顧雙城嗎?兩個私生子,還會有別人會想參合嗎?”
“他可真是夠皮厚的,明明唐亦天是一鳴的表哥,他倒貼的更近。是覺得在顧家沒什麽地位,就去轉抱別人的大腿。不過就憑他和你,又能如何?還想翻天不成?”
甘願真有幾分喝多了,竟在瞬間解開了自己心頭的疙瘩。她根本就不應該氣惱顧雙城之前的做法,因為有些賤人就應該用那種方式對待!今日的因必然種下明日的果,沈瑜的刁蠻刻薄,如果不付出代價,只會讓她更加肆無忌憚,永遠不知道自己的錯。所以那種站着說話不腰疼的聖母般的寬容,什麽面子裏子,一邊去吧!
“怎麽了?你倒是真是沒了他連話都不會說了?”沈瑜見她沉默,繼續放肆奚落。
甘願不是顧雙城那樣的人,她沒有野心,沒有奢求,她只想小心呵護自己所擁有的那些不要失去。顧懷山給予了她父愛與家庭,倘若她只想呵護那些擁有,就應該呵護住那份最珍貴的東西——尊嚴。
即使顧懷山離開了,即使顧雙城不在,她也不能給他們丢臉!
甘願熏醉地一笑,從侍者的手裏又接過一杯酒,看似謙卑地湊上沈瑜的酒杯,杯沿輕輕一碰,聲音泠泠清脆,暗紅色的液體微微漾起。她手腕那麽一翻,那紅色就從晶亮的高腳杯裏晃出,畫出一筆潇灑的長尾,染上了沈瑜粉雕玉琢的臉頰……
“想必小瑜你一定是在顧家待太久了都快要忘記自己姓沈了呢。J市秋天冷得快,可不比東南亞四季如春,這樣的天氣穿少了氣色可不太好,補點胭脂色,也好像個女孩子一點。”
酒液順着沈瑜的臉頰流下,滴落在白色的長裙上,紮眼的醒目,她嬌媚的嘴唇微顫,竟說不出一句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