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這樣的小騷動倘若是大一些的場合,根本沒什麽人會注意到,可今天的宴會着實來賓不多。沈豔秋沒可能不注意,唐莉也不是喜歡息事寧人的人,自然扶沈豔秋就走了過來。
氣氛一下就凝重起來,沈瑜可憐巴巴地一跺腳,含着眼淚對着沈豔秋叫了一聲,“姑奶奶……”
沈瑜雖然只是沈豔秋的娘家侄孫女,按說是沒資格插手顧家的事的。可她自顧懷山離世後便一直陪在沈豔秋身旁,因為一心想嫁給唐莉的侄子唐亦天,所以牟足了勁與唐莉交好。所以沈瑜有多個靠山,自然比甘願這個沒靠山的顧家大小姐更牛了。
“這是怎麽回事?”礙于面場上都是顧家的親朋好友,沈豔秋沒有表現出明顯的傾向性。
甘願的指甲掐着掌心的肉,用疼痛來讓自己保持鎮定,可仍覺得要站不住,膝蓋那麽微微一軟,幾乎就要栽下去。她方才是酒壯慫人膽,這會醒了大半,瞬間就打回原形了。
可後腰剛是一顫,就被人穩穩地托住了。掌心的溫度傳遞來一種莫名的心安感,她腦海裏想到了那麽一個人,擡眼望去,只覺得鼻頭那麽一酸,幾乎要哽咽。那是她的雙城,她的侄子,他在時她便是傲氣的小姑媽,他不在她便是怯懦的私生女。她想要牟足了勁離開,卻還是離不開的那個人。
顧雙城立在那裏,暖白色的燈光照着他周身,一切都那麽清晰。沉穩的眼神,俊挺的鼻梁,硬朗的下颚線,和平時一模一樣,唯一不同的是來得匆忙,襯衫領口的一角微微翹起,着實不是顧二爺一絲不茍的風格。
“不好意思,我來遲了。”他這話是對着沈豔秋說的。
“你是怎麽了?”他的手攬着她的腰,柔聲問着甘願。
甘願還未開口,沈瑜已經先了一步叫嚣了起來,“她用酒潑我!”今天她自覺有理,自然是得理不饒人的。
沈豔秋的目光依舊看着甘願,在等她的回答,她該怎麽說呢?把沈瑜的話重複一遍?那豈不是當着這麽多人的面贻笑大方?
“小姑媽應該不會這樣吧。”接了話的顧雙城語調微揚,把氣氛變得不那麽嚴肅壓抑了,“沈瑜你是顧家的客人,小姑媽也算是你的長輩,今天來的也都是顧家的至親好友,為的也是爺爺的兩周年忌日,這樣的場合我想她不會那麽沒分寸。”
他的語調雖然輕松卻透着不容輕視的分量。“小姑媽雖然才剛回來,可畢竟也是顧氏現下的大股東,即便是有人沒有教養說了什麽冒犯的話,作為顧家大小姐這一點氣度還是應該有的。你說呢,奶奶?”
他說着關切地問沈瑜,“你要不要先去換身衣服?宴會上你們這些漂亮的小姐長裙搖曳,難免會有個磕磕碰碰,潑灑了酒也是無心之失。”
聽到這裏,甘願自然知道該如何圓下去,急忙歉意地說,“對不起,我今天人有點不舒服,腦子也暈乎乎的。”
沈咬牙狠狠地剜了他們一眼,提着裙子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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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豔秋沉寂了幾秒,繼而微微一笑,保持着她雍容華貴的形象,“沒事就好。”說罷轉過身來,對着唐莉若有若無地輕哼了一聲,“你倒沒生出個有本事的兒子。”
圍着的人散去,顧雙城收回了手。甘願腰後一空,溫暖就一下消失了。她顯然還念着那份溫暖,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你……”可話到嘴邊卻不知道說什麽,低頭一瞥,卻看見他的手背上還貼着醫用膠布。“你怎麽了?”
他鐵青着臉沒理她,和剛才替她出頭的顧雙城判若兩人,“我沒事。”他抽了手,轉身要走。
“為什麽要幫我呢?”她問了一個極白癡的問題,是她不留情的拒絕了他,又何必在這個時候舊話重提。她想,或許這個問題,她并不是在問顧雙城,而是在問她自己。
“兩年前你不在,現在為什麽又要出現呢?”
在她最無助的時候,她那麽期待過他站在自己的身後一臉鄙夷地說:“真是傻瓜,這種事都搞不定?你還是乖乖待在我旁邊好了。”然後她就可以屁颠颠地躲到他身後,捧着臉傻笑,看着顧二爺叱咤風雲,末了招呼她一聲,“小白癡,過來。”
可是沒有,不僅沒有,她還明白,不應該有。
如果今天他也不出現,那麽她就可以狠狠地切斷這些年來所有的念想,就能說服自己,他們的感情沒有那麽特別,沒有那麽深厚,他不該是站在她背後的那個人,一切都只是她的幻想。
“這樣一來,我又不能獨立了啊。”她鼻頭已經通紅,聲音哽咽不清,“你為什麽,要來呢,我逃了兩年,是為了什麽呢?”
顧雙城眸色沉下去,冷冷地回道,“原來是我多管閑事了,你離開是為了獨立啊。”
“我不想啊……”她再也無法控制,淚水湧出順着她的臉頰滑落,一顆一顆滴落在他的心頭。他握了握拳,終究是沒忍不住,擡手一攬把她埋進自己的懷中,為她遮擋住如此狼狽的一面。他的手指插進她的發絲裏,摩挲着她的小腦袋,任她把鼻涕眼淚全部抹在他幹淨筆挺的西服上,她嘤咽着說,“如果你一直都在,如果你可以一直都在,我幹嘛要獨立呢?”
因為知道他不能一直在,她害怕面對那一天的失去,才想要離開,想要獨立,想讓自己不那麽傷心,她已經體會過顧懷山的離開,她無法承受有一天,顧雙城也走出她的生活。
“小白癡……”
很久很久以後,甘願都會想起這一天,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怨恨老天。她曾經失去母親流離失所,再後來父親離世,她獨自遠走他鄉,但無論怎樣她都告訴自己命運待她不薄,她要知道感恩。
可是當顧雙城攬她入懷叫她“小白癡”的時候,甘願的內心第一次湧出了那樣的怨,那樣的恨,她怨老天的戲弄,她寧可身邊從未有過顧雙城這樣的人,也好過這樣英俊挺拔的翩翩少年他站在她眼前,張着溫暖的胸懷默默陪伴她多年,而她卻注定了要失去他。
夏醫生調好了點滴的速度,搖搖頭嘆息:“真是瞎折騰,好好的沒病裝個病,這下真病了,就老實了吧。”顧雙城先前是洗了個冷水澡弄了點小感冒,吃了十全感冒粥就變為了腸胃炎加發燒,甘願走了就從風寒轉為了肺炎。
一開始是假意裝病騙她回來,到了真病的時候卻沒有了她的照顧,一個人躺在房裏,看着點滴液一滴滴的落下,冰冷的液體緩緩流進身體裏,心也涼透了。
甘願問了一下注意事宜,就送走了夏醫生。
她看了看滿滿一大瓶的點滴,心疼地說:“你也真是的,哪有吊了一半扯了針頭就走。這下還得再紮一針。”
“還不是因為你。”他扯了一下嘴角,“感覺到你在那裏要哭鼻子了。”這麽多年來,他何嘗不知道這樣的一份愛是妄想,這樣一個人,他費盡心力也得不到,可是放不下,就是放不下。
記得她決絕地轉身離開,卻還會犯賤地去想她無助的模樣,害怕她又跑一次,讓他繼續等一個兩年。
他們在一起的日子太久,就好像從未離開過彼此,所以那樣的孤獨,他一天也熬不住。有沒有這樣一個人,你明明知道不會有結果,你想盡一切辦法讓自己忘記,卻還是做不到,你寧願就這樣看着他,貪戀着每一分獨處的時光,仿佛可以用這份記憶來支撐日後那麽多個孤身一人的夜晚。
如果一生的長短是注定的,那麽他唯一能改變的只是和她在一起的時光。
她看了下時間,“都這麽晚了,餓了吧,想吃點什麽?”
顧二爺一生病就特別虛弱無助,動了動嘴小聲說:“上次的水餃,都沒吃到……”
“好,吃水餃。”甘願笑着說,真是很久很久,沒有吃過水餃呢。
顧雙城不肯一個人躺在屋裏,非要挪去客廳,看着她在廚房裏忙活。和面、調餡、擀皮……蔥白的手指靈活地動着,一個個飽鼓鼓的水餃就在盤子裏一排排碼了起來,鍋裏的水燒着,咕嘟嘟地冒着熱氣,氤氲一片……
他就笑了起來。
顧雙城被允許住進顧家大宅的那天,是他剛過完十二歲生日後不久。新年将至,相比別院的冷清,大宅是一片熱火朝天的景象。
這一年除夕祭祖後,顧雙城的名字才被寫進祠堂,從祖宅回到前院,年夜飯就已經臨近了。
顧家保持着傳統的中國家庭風俗,所以即便家世煊赫,唐莉作為唯一的兒媳婦也要親自操持年夜飯。團圓飯後,唐莉在廚房裏下餃子,她系着淺色的圍裙從廚房裏走出來問顧一鳴,“你想吃什麽餡的?”
顧一鳴搖頭拒絕,“我剛才吃飽了,不想吃。”
“餃子還是要吃的。”一旁的沈豔秋寵溺哄着愛孫說:“吃兩個吧,一鳴?”
“可是真的很飽了!”顧一鳴把個頭小小的顧雙城推到了自己身前當擋箭牌,“吶吶,你們看,這個小豆子才要多吃一點,給他吃好了!”
“雙城要吃,你也要吃。”顧宏傑在一旁開了口,語調嚴肅不容反駁。
顧一鳴讪讪地撇了下嘴,戳了一下顧雙城的小腦袋,湊到他耳邊說:“小子,一會替我吃幾個啊。”
顧雙城擡頭看着比自己高出一大截的哥哥,笑着點了點頭,“好!”。說完他就把目光投向唐莉,期待着她問自己要吃什麽餡的水餃,可唐莉已然轉身回了廚房。
熱騰騰的餃子端上了桌,唐莉給每個人遞上小碟,“來,你的醋裏加了麻油,你這個加了辣椒……”
“爸,這是你喜歡的白菜豬肉。”
“宏傑,你來點辣椒……”
“來,一鳴,你的餃子。”
顧雙城從未體驗過一家人圍着桌子吃着熱騰騰餃子過年的感覺,他心裏有欣喜,有興奮,而且他很喜歡吃餃子呢!別院的時候只有他一個人吃,一大盤吃着吃着就冷掉了,一個個又涼又硬。
顧一鳴把自己的一盤推到了顧雙城面前,“來,替我吃掉。”
“嗯!”他點頭,拿起筷子夾了一只水餃咬下去,手擀的餃皮,勁道十足,一口咬下去,滿滿的汁水流了出來。
只是,這是顧一鳴最喜歡的韭黃蝦仁餡,裏面有着顧雙城最讨厭的韭菜……
他擡眼望着一桌的人,他們都是顧雙城至親的親人,他們陪伴他過了第一個團圓的除夕,然而他卻覺得和在別院一樣,因為他們并沒有陪伴他,只是他夾在中間而已,就像這只餃子一樣,勁道的皮,鮮美的湯,可是餡兒不對,就都不對了……
“好了。”甘願端出一盤熱氣騰騰的水餃,蘸料小碟裏是醋和麻油,還有點切得細碎的香蔥。“我本想做你喜歡的辣刀豆,可是夏醫生說不能吃辛辣,那麽三鮮蝦仁也不行,我就只能做了豬肉玉米,可以嗎?”
因為他的右手挂着點滴,甘願就夾起一只飽鼓鼓的水餃輕吹了幾口,蘸了點醋。麻油和香蔥中和了醋的酸度,是他吃餃子時喜歡放的配料,一口咬下去面皮和汁水包裹着甜玉米和豬肉,也是他喜歡吃的餃子餡。
“好吃嗎?”甘願看他一口吞下,忍不住笑着問。
“馬馬虎虎。”顧二爺挑了下眉頭,傲嬌地回道。
“哦。”小姑媽撇嘴點了點頭,停下了手上的動作,小傲嬌就立刻不滿了,“哎,快點喂我啊。”
“馬馬虎虎你也吃。”她沒好氣地說,“真是委屈你了啊。”
顧二爺得了便宜賣乖,“那是我不挑食啊。”
聽到他這話,甘願頓時就要給跪了,他是有怎樣的自信說自己不挑食這樣的話啊!首先是他的乳白蛋白過敏症所有禁忌的飲食,乳制品,雞蛋,蛋白質過高的食物等等。除此之外的那些,哪樣不是就是他自己本身的龜毛——
“鲶魚這種東西化糞池裏都能活,我才不要吃!”
“花椰菜長得像黴菌合體一樣,太畸形了!”
“泥鳅這種可以用來治療便秘的東西就應該列入藥品,怎麽能歸為食物?”
“你吃鴨舌的時候不覺得在和它French Kiss麽?”
“榴蓮?!聞着像死胎,摸起來也像死胎,你這個死胎都能吃的女人,真不知道什麽事做不出來啊,太可怕了!”
但凡是他顧二爺吃不慣的東西,一定要被安上莫須有的罪名,就連吃東西的甘願都會被他惡心得吃不下去。然後他就可以自圓其說了,“不是我挑食,是這些東西的存在不合理。看吧,你不也吃不下了嘛!”
眼下不挑食的顧二爺大概是真的餓了,一盤水餃很快就吃光了,還意猶未盡地對着甘願說:“再來一盤。”
甘願有些遲疑,“這麽晚了,你吃這麽多,胃會不舒服的。”他還生着病,吃這麽多好麽?
他低着頭,睫毛微垂,遮住了黯然的神色,輕輕說:“兩年了……兩年,過年都沒有吃水餃了。”
小姑媽不在,除夕就只有他一個人。父親是從來不會來的,而以往會來的爺爺也不會再來了,他一個人默默吃飯默默守歲,從天黑看到天亮,才第一次知道夜晚的漫長。
去年他索性搬出別院以為會好過一些,卻發現更加凄慘。城中心高樓林立,連鞭炮聲都聽不見,絲毫沒有過年的氣氛。他買了一包速食水餃,煮了一盤,卻想起了往年除夕她和廚子一起包餃子的情形,“雙城!雙城!我包了一枚硬幣哦!吃到的人有好運!”“好惡心!小姑媽我要是吃到了,你就死定了!”“吖?!劉叔!先不要下鍋啊!”
直到他吃完一盒水餃也沒吃到一個硬幣的時候,顧雙城就下定了決心,天涯海角他都要把小姑媽抓回來!
“對不起……”甘願的心被狠狠揪起,獨自一人的除夕夜是怎樣的感受,她不會不知道那滋味。“就那麽走了,沒有和你說一聲。”
他伸手拉過她,把頭靠在她懷裏低喃道:“所以,我要把你抓回來。”
甘願擡手摸了摸他的腦袋,他被摸得舒服極了。
她卻忍着鼻頭的酸楚開口:“我是你的小姑媽,真好……将來有一天,你看着我嫁人,我看着你娶妻,我們彼此祝福。比親人多一份知心的了解,比愛人多一份無法割裂的血緣,不是這世間最好的嗎?”
他在她懷裏愣了良久,終究是把內心那份湧起的沖動壓了下去。
他從沒有告訴過她,自己那麽羨慕着她。她有顧懷山的愛,雖然甘霖離世,但那份來自天堂的愛是永恒的。她可以自卑可以膽小,可以躲在那份關愛之下,而他卻不能。
他有父親卻沒有父愛,他有母親卻不知道在哪裏,他從沒有得到過那樣的感情。
第一個給予他愛的人,是甘願。在生病痛楚的時候,也能有一個人送他一份生病禮物。
其實那一天,他多想去看一眼母親,只是看一眼那個把他帶來人間的人是什麽模樣。就像甘願可以擁有一張甘霖的相片一樣,他也想有一張腦海裏的相片。
可是他知道不能,因為那個女人不愛他,他去了只會讓父親為難。在顧家他活得比甘願更加卑微,更加孤獨無依。在寒冷的冬日,他給自己洗了一個涼水澡。臘月裏的冷水,沖在身上冰涼徹骨,讓每一根骨頭都微微發顫,抽走了全身所有的溫度。他漸漸不再哆嗦,漸漸的習慣了那份透骨的冰涼,他告訴自己,那些他得不到的,他都要得到,尤其是那樣一份愛。
哪怕用付出一切,他也想體會一下。他無法想象那種感覺,但他知道一定不會如同這冰水一樣寒涼。
然後那個傻乎乎的丫頭就出現了,她把自己的項鏈給了他,用軟綿綿的手掌摸着他的額頭,對他說:“那你得乖乖的好起來,這就是禮物哦。”
她的手傳遞來一種溫度,顧雙城想,那一定就是他想要的那份心心念念卻一直得不到的愛了。
只是他不明白,他想要一份愛而已,怎麽就血緣禁忌了?!
可是如今,他必須承認一個事實。相比她的絕然,他更害怕她的轉身離開,她留下,他只是煎熬。她離開,他便掉入了地獄。
他點點頭說:“好,小姑媽。”她的身上有一種讓人安心的氣息,靠着她就覺得滿足。
甘願牽起嘴角淺淺一笑,小小的梨渦漾在了嘴邊,是他最喜歡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