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符骥望着那姑娘悄悄紅了的耳朵,不忍直視地撇過眼,陸阿蘿簡直令人發指。
姑娘抿了抿唇,眼底掠過黯然之色,“我們住在悅來客棧。”
這口音還住在客棧,陸夷光就問了,“姑娘不是承德人?”這年頭背井離鄉尤其是姑娘家還是挺少見的。
姑娘輕聲道,“我們是常州梁溪人士。”
“那你們怎麽跑承德來了?”邊上的符骥奇怪,這一南一北,相隔千裏。
姑娘靜默下來。
“我們去京城投親,”那名喚作崔嬸的老妪咬了咬牙,下定了決心,她噗通一聲朝着符骥跪了下去,“侯,侯爺,草民求您幫幫我家姑娘。”
“……”陸夷光不高興,明明她離得更近,憑啥舍近求遠去求符小骥。
那自然是因為符骥是侯爺,在崔嬸眼裏,侯爺那可是大官,大大的官,沒看剛才耀武揚威的登徒子和捕快見了他就像老鼠見貓似的。
觀這位小侯爺的言行,是個好人,興許願意幫幫他們。
姑娘一愣,“崔嬸。”
崔嬸拉了她一把,拉着她一塊跪下,“姑娘,我們求求小侯爺。”北上這一路走來的彷徨無助在這一刻突然爆發,崔嬸把符骥當成了救命稻草。
姑娘漲紅了臉。
符骥略略一怔,溜一眼陸夷光,贊賞的看一眼崔嬸,有眼光,知道誰說話管用,立時挺了挺胸膛,“你先說說看什麽事。”
崔嬸吸了一口氣,“我們想去投奔陸尚書,可草民怕到了京城連公主府的大門都不能靠近,能不能,能不能請侯爺幫我們說句話。”
平民老百姓對衙門有着天然的畏懼,公主府在崔嬸眼裏比衙門還高貴神秘,這一路她都在怕,千辛萬苦的趕到了京城,要是進不了門可怎麽辦?而且,崔嬸羞臊地縮了縮手腳,他們身上盤纏所剩無幾。原本是夠用的,可路上遇到了兩回小偷,大部分盤纏都被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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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骥刷的扭頭看向陸夷光,六部尚書只有一個姓陸。
陸夷光仔細打量主仆二人,“你們是陸尚書的親眷?”
家裏有常州的親戚嗎?沒印象啊!陸夷光疑惑的眼神投向陸見游。
陸見游也搜尋不到線索,直接問,“你們和陸尚書是何關系?”
崔嬸和那姑娘面上露出些許難以啓齒的尴尬。
符骥腦中閃過一道靈光,照亮了整個世界,他不敢置信地指着那姑娘,“你不會是……”剩下的話是被陸夷光一腳跺回肚子裏。
符骥抱着腳尖金雞獨立,扭曲着臉瞪視陸夷光,“你幹嘛!”
陸夷光兇狠地瞪他一眼,別以為不知道他腦子裏想什麽,她爹才不是那種人呢,如果這世上只剩下一個好男人,那麽肯定是她爹,就是這麽自信。
心虛,肯定是心虛,符骥繃了繃腳尖,忍着痛追問,“你們是陸尚書什麽人?說了我才好幫你們傳話不是。”
陸夷光和陸見游都看了過去。
看得崔嬸一頭霧水,不過還是老老實實地地回答,“陸尚書是我家姑娘的伯父。”
符骥洩氣,還以為有什麽大新聞呢。反應過來自己這個念頭不厚道,他望了望天,撓撓臉。
伯父,陸夷光和陸見游面面相觑,陸家祖籍在太湖,他們對本家親戚并不熟,然既然尋上門來了,少不得要确認下情況。
看一眼還沒散開的群衆,陸夷光道,“進茶樓說吧。”
“大水沖了龍王廟。”茶樓頂層的包廂內傳出一道戲谑的聲音,“可真有趣兒。”
說話的青年執起紫砂壺,緩緩注入對面的茶盞內,見對面之人不語,他又道,“素聞忠勇侯纨绔乖張,如今看來,倒是難得的赤子心腸。”他又笑了笑,“那使鞭子的少年該是長樂縣主吧。”
他并不認得陸夷光,不過知道陸家一雙兒女在承德避暑,再觀符骥态度以及陸氏兄妹剛才的反應,所以有此一猜。
“王爺?”文質彬彬的青年擡眼望着靖寧郡王。
靖寧郡王端起茶盞,那只手白皙如玉骨肉均勻,擱在棕色的茶具上分外惹眼,他淡淡地嗯了一聲。
青年一笑,“這位小縣主倒是膽大,知道是後戚,還敢下鞭子。”
靖寧郡王勾了下唇角,眼底卻毫無笑意,寡淡的猶如大雪過後的平原,“有恃方能無恐。”
青年臉上的笑容逐漸冷淡下來。
……
隔壁廂房迎來了客人。
“還沒請教姑娘如何稱呼?”陸夷光開始摸底。
“免貴姓楚,名玉簪,玉簪花的玉簪。”楚玉簪福了一福,雖然姑娘家閨名不能與外人道,只承了對方救命之恩,哪能連個名字都不據實以告。
楚玉簪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又咽了回去,又指了指崔嬸,“這是崔嬸。”
陸夷光點了點頭,“楚姑娘方才說你是陸尚書的侄女,敢問你父親是?”
楚玉簪睫毛顫了顫,面露難堪。
崔嬸左右看了看,帶着一絲怨氣回答,“陸衍。”
陸夷光摸了下鼻子,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陸衍是她嫡親二叔,現在大同任都指揮佥事,授宣威将軍。
她二叔這個人吧,行軍打仗有一套,就是在女色上頗為風流,後宅姬妾一堆,看來這位楚姑娘是二叔的一段風流孽債了。
符骥直愣愣問,“那你怎麽姓楚啊?”
陸夷光一記白眼飛過去,脖子上那顆東西是不是只能吃飯。
挨了一記眼刀子的符骥後知後覺反應過來,讪讪一笑。
倒是楚玉簪雖然尴尬,可還是盡量平穩地回答,“我随母姓,我是跟着母親和外祖父長大的。”
反倒是符骥不好意思地扭了扭,撞上陸夷光不善的視線,心虛地縮了縮脖子。
陸夷光一指門口,送客,“非禮勿聽,非禮勿言。”
符骥雙手握緊椅子扶手,一幅與椅子共存亡的堅決,若是換做旁人,符小侯爺也知道該避嫌,可換做陸夷光,他憑什麽要給面子,一起救的人,他有權摻和一腳,嚷嚷,“剛剛在下面用我的令牌,現在要我出去,臭蘿蔔,你卸磨殺驢,你過河拆橋,你無情無義,你忘恩負義,你翻臉無情……”
在這一刻,符小侯爺爆發了他前所未有的文采。
陸夷光腦門上崩起青筋,一扇子抽在符骥胳膊上,同時展現優秀的記憶力,“我就卸磨殺驢,就過河拆橋,就無情無義,就忘恩負義,就翻臉無情……你給我出去!”
符骥轉了個身雙手雙腳八爪魚一般纏住椅子,“不走,不走,打死也不走!”
陸見游撫額,遮了遮眼睛,心力交瘁地說道,“現在是吵架的時候嗎?算了,阿蘿,讓他待着吧,反正都知道了。”
符骥得意洋洋地做了個鬼臉。
陸夷光氣呼呼踢了一腳椅子腿。
見狀,楚玉簪懵了懵,不由自主地将阿羅二字在舌尖碾轉一回。
陸見游轉過頭打量着楚玉簪,“你應該帶了證據吧。”
楚玉簪垂了垂眼,“在客棧。”頓了下,她擡眼看着陸夷光和陸見游,“兩位公子和陸家相識?”
陸夷光揚眉,“何出此言。”
“在我說書陸尚書之後,公子和這位公子,”楚玉簪看了看陸見游,“神情有異,而且兩位公子比侯爺更關切一些,所以大膽猜了猜。”
聞言陸夷光剜一眼符骥,本來他問最合适,人家求的是他,可他裝死,那麽只能他們上了,倒叫人家看了出來,不該說話的時候說話,該說的時候不說。
與椅子纏纏綿綿的符骥茫然,幹他什麽事,不服輸地瞪回去,順便拆臺,“你要找的陸尚書就是他們爹。”
楚玉簪和崔嬸齊齊一驚,崔嬸幾乎喜極而泣,老天爺總算是開眼了一回。
崔嬸生怕他們不信,忙忙道,“我們有信物還有書信,就在客棧,這就去拿來。”
楚玉簪的心情就比崔嬸複雜多了,她呆了一會兒,等她回神,崔嬸已經跟着人回客棧取東西去了。
這身份一說開,氣氛就有些尴尬了。
符骥覺得沒勁,合着就是外室女找爹的戲碼,在這樣安靜的氛圍裏他後知後覺地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舊事,遂站了起來,“我走了。”
陸夷光看他一眼,涼涼道,“慢走不送。”
符骥唰得扭過頭,“你想送我還不想要,我怕你一腳把我踹下去。”
“你心裏有數就好。”陸夷光假假一笑。
符骥揚了揚下巴,大搖大擺離開。
陸夷光不雅地翻了個大白眼,二貨缺心眼,罵完了,扭臉看着緊繃不安的楚玉簪。做夢都想不到,自己英雄救美會救到疑似堂姐妹,當真是比話本子還曲折離奇。
縱然萬分好奇二叔和楚玉簪她娘之間是怎麽一回事情,然作為晚輩,真不好刨根究底,還有揭人傷疤之嫌,可不說話又尴尬,陸夷光想了想,“你今年多大了?”
楚玉簪,“我是靖隆十八年七月出生。”
陸夷光恍惚記得二叔十幾年前是在江南待過,“那比我們大一歲。”
楚玉簪咬了咬下唇,“不是有意打擾,只是邊關遠險,我和崔嬸一介弱質女流實在不敢冒險,只能厚顏求助尚書大人。”如果陸尚書這邊行不通,她們只能再想辦法前往大同。
陸夷光理解地點點頭,雖然不是亂世,但一個妙齡少女和一個老妪行走在外,危機重重。這一老一弱能平平安安從梁溪走到承德都是燒了高香,今天要不是遇上他們,八成走不出承德這地。
“梁溪離太湖不遠,你們沒去太湖找過族裏?”陸見游忽問,陸家大多族人定居在太湖。
楚玉簪靜默了一瞬,“外祖父托人去過,被當做騙子趕了出來。”
她苦笑了下,“可自外祖父去世,我再無一個近親,家中薄有資産,族人為了侵占外祖父留下的産業,強行過繼嗣子,還想把我胡亂嫁出去,我實在沒辦法,只能偷偷帶着崔嬸逃了出來,尋他庇護。”
家鄉梁溪不能待,異地他鄉,她一個略有家資還算有幾分姿色偏偏無依無靠的年輕女子,想安身立命太難了。就像今天一樣,一不小心就落入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困境,這回是她運氣好,可下一回未必有這份運氣。
寥寥幾語,倒叫人唏噓。
片刻後,崔嬸拿着東西回來了,是一只陸衍送給楚玉簪娘的翡翠玉镯,不過現在已經碎成兩段,上好的玻璃種,若是完整價值不菲,但是再貴它也就是個貴一點的普通镯子而已,并無特殊之處。差不多的玉镯,陸夷光首飾盒裏能找十只八只出來。
只拿着這麽一個玉镯找上門,怪不得族人不以為然了。
陸夷光,“……沒有我二叔留下的書畫這類的東西嗎?”
崔嬸瞪大眼,面皮漲紅了,“這個不行嗎?陸衍他送給我家姑娘的,他肯定認的。”
陸夷光發現崔嬸提起二叔時,都是直呼其名,并且帶着一股咬牙切齒的勁。
相較于崔嬸的激動,楚玉簪頗為平靜,“原本有些書信字畫,不過都被我娘一把火燒了。”
陸夷光心道,看來對二叔怨念不小,她越發好奇起來。
陸夷光壓下自己的好奇之心,“我會給長輩書信一封說明情況。”二叔那點事她不清楚,爹娘或許知道點。
楚玉簪屈膝一福,“公子大恩,玉簪銘記于心。”
陸夷光擺擺手,“你們回去收拾下,先搬去我們那吧。”真真假假,到時候父母自然會和二叔确認。如果是真的,畢竟是陸家的骨血,假的話,就看看她葫蘆裏埋的什麽藥。
崔嬸如釋重負的松了一口氣。
楚玉簪的神情卻有些迷茫怔忪。
一行人離開廂房,陸夷光一擡頭就看見長佑站在隔壁廂房門口,訝異地擡了擡眉毛。
長佑笑着指了指廂房的門,“靖寧郡王在裏頭。”他們想走的時候,正好遇見小二送東西進去,小侯爺見是郡王爺,便進去打個招呼,哪想居然還吃上了。
這都知道了,也沒有過而不入的理,陸見游和陸夷光敲門入內。
靖寧郡王依舊神色冷漠,就跟那山頂上的寒雪似的,美則美矣,少了些煙火氣。倒是他旁邊的青年文士,俊秀文雅,如同冬日裏的陽光,觀之可親。
在邊上的符骥,拉低了整個檔次,陸夷光很有一種把人扯開的沖動。
青年文士抱了抱拳徐徐開口,“縣主好鞭法,巾帼不讓須眉。”
陸夷光自謙一笑,“好說好說。”她拳腳功夫一般,鞭法可是得名師指點過的。
寒暄兩句,盡了禮數的陸夷光和陸見游便告退。
符骥跟着一塊離開。
符骥斜着眼睛睨着陸夷光,“我說你能不能矜持點,盯着王爺不放。”
陸夷光斜回去,理直氣壯,“什麽叫盯着不放,我就是多看了幾眼而已。”
“你幹嘛要多看。”
陸夷光認真地盯着符骥的眼睛。
符骥呆了呆,下意識往後仰了仰,“你,你幹嘛?”
“看了醜八怪,當然要看美人洗洗眼睛。”陸夷光說地理所當然。
符骥站在原地愣了愣,猛地反應過來,追上去,“你看着我說這話什麽意思?”
走到樓梯口陸夷光回頭,正對上緩緩關上的房門,靖寧郡王半張臉隐在門後,襯得極淡的薄唇都有了弧度。
陸夷光沒來由的心裏一虛,應該聽不見吧,趕緊乖巧一笑,等門合上了,瞬息之間換成似笑非笑,“你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