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夜色深濃, 如同化不開的濃墨,樹影幢幢, 簌簌作響,與草叢裏的蟲鳴交相輝映。

夏蘭盈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到院子裏, 兩只眼已經腫成了核桃, 顯見的大哭了一場, 丫鬟們只當祖孫挈闊,不疑有他。

“快打水來。”紅袖一疊聲吩咐小丫鬟。

溫熱的帕子觸及肌膚, 夏蘭盈輕輕一顫,強忍住的眼淚再一次決堤成災。

“姑娘可別哭了,哭壞了身子叫老夫人知道, 她老人家豈不是又要擔心。”紅袖忙忙勸慰,她是老夫人剛指過來的,頭一次知道大姑娘這般能哭,哭出了孟姜女的架勢,想着大姑娘與老夫人到底感情深厚, 久別重逢,中間還大病一場,乍見之下情難自禁。

夏蘭盈搵了搵眼淚, 疲憊道, “我乏了,你們下去吧。”

紅袖憂心忡忡得看着她, 見她堅持, 只好福了福身, 帶着丫鬟們退下。

人一走,夏蘭盈乏力地跌坐在羅漢床上,閉上雙眼,愧悔排山倒海而來,将她整個人淹沒。

祖母痛心失望的面容在她眼前萦繞不去,祖母老了,瘦了,憔悴了,頭發白了,都是拜她所賜。

靜谧的屋內響起啜泣聲。

夏蘭盈趴在小幾上,失聲痛哭。

“大姐,我能進來嗎?”敲門聲伴随着夏蘭彤的聲音傳來。

夏蘭盈壓抑地哭聲一頓,她擦了擦眼淚,“進來。”聲音沙啞。

夏蘭彤只身推門而入,進來後馬上關了門,隔絕紅袖擔憂疑惑的目光。

“大姐。”夏蘭彤疾步上前,眼裏含了淚,到了跟前已經順着臉頰一滴一滴往下落。

夏蘭盈更覺愧疚,是她讓妹妹擔驚受怕了,“你別哭,我回來,我回來了。”說着說着自己也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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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對不起。”夏蘭彤緊緊抓着夏蘭盈的手,眼淚啪嗒啪嗒掉在她手背上。

“你有什麽對不起我,是我對不起你們。”夏蘭盈抽噎了下,擡手擦着妹妹臉上的眼淚,“是我,都是我的錯,”她閉了閉眼,泣聲道,“是我不知廉恥,不孝不義。”

她竟然為了那樣一個男人抛棄了禮義廉恥,不顧家族榮辱興衰,與他私奔。

“不是這樣的,姐姐,不是,”夏蘭彤哭着搖頭,“我也有錯,我該勸阻姐姐的,可我卻沒有。”

她無意中撞破了大姐和白宇辰的私情,她本該出言勸阻被情愛迷了心竅的大姐,如果大姐不聽,那麽她應該告訴長輩,讓長輩出手。可她沒有,她答應了替大姐隐瞞。

就連大姐私奔,事前她也隐有察覺,可她還是沒有勸阻更沒有告訴長輩,她眼睜睜看着大姐走上了那條不歸路。

夏蘭彤的話讓夏蘭盈愧疚的無以複加,“怎麽會是你的錯,是我求你別說出去的,我還騙了你會和他了斷,都是我自己無知,我的錯。這些話,你以後莫要再說,尤其是對着祖母,祖母已經被我傷透了心,不能再讓她傷心了。”

到了這一刻,大姐還在維護她,怕她被祖母責怪,夏蘭彤泣不成聲,更覺無地自容。

不把大姐的事告訴長輩,是因為她存了私心,從小她就羨慕大姐,不知何時羨慕變成了嫉妒。大姐是最金貴的嫡長女,她模樣好,讀書好,所有長輩都更喜歡她。尤其是在大姐和陸見深訂婚之後,家人對她的重視和喜愛更上一層樓。

她嫉妒,她想讓長輩們把視線轉移到她身上,所以她撞破私情之後,選擇了放任自流。

直到大姐離家出走那一刻,她才開始後悔,悔得肝腸寸斷,然而為時已晚,大姐就像是蒸發在晨光下的露珠,消失的無影無蹤。

她日日夜夜擔心大姐在外面的遭遇,大姐錦衣玉食長大怎麽吃得了苦。那個男人會對大姐好?還有怎麽向陸家交代?萬一外人知道了真相,整個夏家都會擡不起頭來做人,更會大大的得罪陸家……

這種恐懼和後悔在南康長公主派人去探望姐姐那一刻到達頂峰,祖母都已經在安排姐姐‘病亡’的章程了。

差一點大姐就死了,哪怕她回來了也再無立足之地。

她錯了,她不該嫉妒,不該那麽狹隘。

這些話堵在喉嚨裏,夏蘭彤卻不敢說出來,她怕看見大姐失望的眼神,她只能把愧疚化作眼淚,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夏蘭盈被她勾出悲意,忍不住抱住她,姐妹倆抱頭痛哭起來。

哭了好半響,夏蘭盈撫着夏蘭彤的後背,“莫哭了,一切都過去了,沒事了,我回來了。”

夏蘭彤含着眼淚點了點頭,嘴角動了動,千言萬語藏在舌尖想說卻不知道從何說起,也不知該如何說出口。

她想問白宇辰如何了,大姐是如何回到揚州祖宅的,祖母那又是何說法……然而最終,夏蘭彤什麽都沒問,怕戳中她的傷心事。

不幸裏的萬幸,大姐及時懸崖勒馬,她回來了,剩下的事情,祖母父兄他們會處理好的。

“大姐,”夏蘭彤抽了抽鼻子,雙手握着夏蘭盈的右手鄭重道,“陸公子真的是一個很優秀的人,君子端方,溫良如玉。”比那個白宇辰好一千倍好一萬倍。

“我知道。”愧疚與悔恨再一次洶湧撲來,夏蘭盈眼底不由自主又濕了,“是我對不起他。”

她十三歲與陸見深定下婚約,彼時陸見深也不過十五歲,卻已經是京城有名的翩翩少年郎,有文才又善騎射。

引得永淳公主春心萌動,然陸家已經出了一位驸馬,豈可兩代皆驸馬,為斷了永淳公主的妄念,南康長公主開始相看人家。

她便成了無數京城少女的情敵,不少人明裏暗裏說她高攀說她走了狗屎運,說的人多了,她不知不覺的生出逆反之心。

半年之後,他們一家随着父親去了臨安赴任。在那裏,她遇見了白宇辰,他是大哥同窗好友,經常來尋大哥,他風趣幽默能言善道,當時她以為自己遇見了命中注定之人,後來才知是命中死劫。

夏蘭盈擡手拭去滴落的眼淚,往事不堪回首,她本有康莊大道可走,偏去選了一條泥濘污穢的絕路,可悲可嘆更可笑,幸而上天垂憐,給了她撥亂反正的機會。

……

此時此刻陸見深正在錦春院裏檢查功課,旁邊是苦大仇深的陸夷光,她又不考科舉,要不要這麽嚴格。

陸夷光不高興地左顧右盼,冷不丁發現書架上露出的一個書角,當下瞪圓了眼睛,差點倒抽一口冷氣。

陸夷光用盡全身的機智把那口氣悄無聲息地憋了回去,暗搓搓瞄一眼低頭認真看文章的陸見深,很好,注意力都在紙上。

她踮起腳尖,屏氣凝神地往右邊移了半步,沒反應,再移半步,還是沒反應,那移一步。

腳後跟剛落地,來不及竊喜的陸夷光對上陸見深望過來的視線,“……大哥,要不要吃塊紅豆糕,很甜的。”同時奉上一枚充滿讨好的甜膩笑容。

陸見深食指輕輕點着桌面。

陸夷光覺得他點不是桌子,那是她的心,撲通撲通,心跳不受控制地快起來。

陸見深輕輕一笑。

陸夷光的小心肝跟着顫了顫,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

“阿蘿,你知道欲蓋彌彰這個詞是什麽意思嗎?”陸見深慢條斯理地開口。

陸夷光垂死掙紮,無辜地睜大了眼睛,她生了一雙又大又亮的杏眼,黑白分明,睜圓了的時候格外無辜乖巧。

陸見深眼底流露出明顯的笑意,意有所指地看向她身後的書架,“我自己拿還是你去拿。”

最後一點僥幸都沒了,陸夷光欲哭無淚,登時愁眉苦臉地轉過身,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書架前,用力把那本不争氣的書抽了出來。

兇巴巴地瞪着那本出賣了自己的書,陸夷光磨了磨牙,哪個毛手毛腳的丫鬟收拾的,這麽重要的東西都不藏好,回頭一定罰她去貓房鏟屎。

拿了書走回來的陸夷光又聽見,坐在玫瑰椅上的陸見深不緊不慢地問,“就一本?”

晴天霹靂,不外如是。

陸夷光用力點頭,目光要多誠懇就有多誠懇。

陸見深站了起來。

吓了一大跳的陸夷光張開手臂擋在書架前,“一書壞事一書當,搞株連不好,不人道。”

陸見深笑了一聲,“看不該你這年紀看的書更不好。”

陸夷光不服氣,“憑什麽我不能看,書寫出來不就是讓人看。”

“是給某些人看,不是給所有人看。”陸見深已經走到陸夷光面前,她後背抵着書架,還在做最後的抗争,一副書在我在書不在我也不在的不講理。

陸見深失笑,揉了揉頭她的頭頂,采用懷柔政策,“乖,別鬧,我看看,能留下的給你留下。”

吃軟不吃硬的陸夷光撅了下嘴,老大不樂意地挪開,痛心疾首地看着自己才從陸見游那繳獲的戰利品被一網打盡,悲傷的淚水在心底流淌成河,才回家,她都沒來得及給它們找一個安全的藏身之處。

“十三本。”陸見深微微一挑眉梢,“阿游幫你淘來的?”

“不是,是我自己在承德買的。”陸夷光十分仗義地沒有出賣陸見游,做人目光得放長遠點。

陸見深看她一眼,翻了翻書,定在一頁上,“這批注一看就是阿游的字,看墨水有好一陣了。”

陸夷光無言以對,暗罵陸見游吃飽了撐的,居然還做筆注,這下好了,她想替他背黑鍋都不行。

陸見深笑了笑,“果然是他,這小子冥頑不靈,欠收拾。”

聽出他話音裏不對勁的陸夷光一把奪過書,幹幹淨淨的頁面,登時氣苦,“大哥诳我。”

陸見深神情自如,“吃一塹長一智,争取下次別上當。”

陸夷光悲憤地看着他,“你這樣會失去我信任的。”

陸見深笑笑,從十三本書裏挑了五本給陸夷光留下,所謂禁書,大部分都是香豔閨事,還有一部分則是牽扯前朝舊事影射朝廷,亦或者鬼怪暴戾宗教等等不符合傳統儒家思想的內容。

其中一部分在陸見深看來被禁的可惜,譬如《鬼谷子》,這本書因與儒家人性本善的思想背道而馳被禁,然在陸見深看來,裏面對于人心的揣測描寫的入木三分,值得一看。

“看書是好事,但是得選擇有價值适合自己的書,否則只會白白浪費時間和精力,還會混亂思維,移了性情。”陸見深語重心長,阿蘿正是好奇心旺盛學習能力最強的時候,更得注意。

陸夷光的重點卻和他不同,她眼神微妙,“大哥只看一個名字就知道哪本是好書哪本是壞書?”只差把你是不是都看過寫在臉上。

陸見深笑容不改,“誰說我只看名字,我還翻了一兩頁,讀了這麽些年書,這點眼力界我還是有的。”

陸夷光:“呵呵。”騙人!真誠點,承認大家都是同道中人呗。

陸見深看着陸夷光,他是标準的桃花眼,眼尾平行微垂微翹,眼睛黑白并不分明,有一種似醉非醉的朦胧感。

陸夷光敗下陣來,“大哥說的甚是有理,我以後看書一定會慎重選擇,去粗留精。”心道,你長得好看,說什麽都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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