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竹哨

走出太後住所時,小皇帝心裏難受得緊。

先前他陷在沈言川是否喜歡他的迷霧中,但等他了解對方的坎坷的身世之後,這一切似乎都變得不那麽重要了。

關于沈言川當上暗衛之後的事,太後沒多言,可他自己捋一捋,基本也猜出一二。

一個人有那般遭遇,活下去的理由無非就是報恩和報仇。

害得他家破人亡的仇人已經交由法辦,連最初下旨将他的族人流放的先帝也已薨逝,仇已無需再報。

但報恩,僅僅是報恩嗎?

小皇帝擡起頭。

單薄黯淡的天幕落下無數根銀針般的雨絲,細密的雨絲又彙成一縷,小溪般從油紙傘上往下流。

他伸手觸碰那雨水,想起的是沈言川清冷的聲音。

“嗯,最好是不要下。”

“皇上,最近各州府的晴雨表可有什麽異常?”

“太子殿下生前為了太鴻盡心盡力,好不容易才理出了海清河晏的局面,如今因為您,短短兩年時間,又長了這許多祿蠹。”

“皇上的好意臣妾心領了,但是不必,一來,臣妾擔不起禍國妖妃的名頭,二來,臣妾那麽做,并不是為了您。”

“臣妾進宮是為萬民福祉,今夜皇上若是不把堆積的奏折全部批閱完畢,臣妾就會替天行fang。”

小皇帝收回手,餘留在掌心的濕意黏膩而冰涼。

一如他內心浸過淚水後感到的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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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州對他而言,不過是個版圖上不起眼不重要的一小塊,一個流放凡人的苦地。對沈言川來說,卻是失去至親的傷心地。

他也失去過至親手足,他能明白那種陰影籠罩心頭的恐懼與痛苦。

訣別的場面是心頭永遠除不去的一根刺,是午夜時一遍遍重複的夢魇。世界上沒有別的事比它帶給人的震撼更大,因為它已經深深刻到人的骨髓裏,任你想方設法去忘,它也頂多是隐沒在心底一隅,只等相關事情一刺激,再伺機滲透你的血液,左右你的行為、情緒。

所以,沈言川害怕水患,就像他怕見到人命喪眼前一樣。

只是沈言川的“怕”是要圖謀改變,而他的“怕”卻是要避而不見。

這樣的他,就算知道了沈言川所做的一切都不是為了他、唯一一次說喜歡他,或許也只是從他身上看到了心願達成的希望……他也無法去指摘,去覺得委屈。

因為他喜歡的這個人,受的委屈和痛苦比他多得多,卻一直沉默着,從不與人訴說。

何況他确實做得不夠好。

如果皇兄還在世,以沈言川的能力,必能發揮更大的作用,又怎會成為“笑話”?

想到這裏,小皇帝嘆了口氣。

“皇上?”小福子看他一直是個心事重重的樣子,也不看路,拿腳就往水窪裏踏,忍不住輕輕喊了一聲。

“沒什麽。”小皇帝再擡頭,發覺自己竟然不知不覺就走回了養心殿,恍惚中随便找了個借口為自己的嘆氣加注,“雨這麽大,他也不帶個傘走。”

“……皇上,雨已經小啦。”

小皇帝聽在耳朵裏,皺着眉快步走入殿中:這天果真能在兩日之後徹底放晴麽?

小福子在殿外收了傘,屁颠屁颠跟着小皇帝走進卧房,正要差人伺候皇上更衣,卻見皇上又走了出來:“去調卷宗和賬本,朕要看三十年內撥款到藤州的記錄,藤河泛濫的周期,死傷情況,當地時任知府是誰,如何處理,災後救治成效……”

小皇帝對水部那一塊不算了解,只好把自己想看的東西一股腦兒全說了出來,說完之後伸手一招:“胡統領,找人去尋貴妃,等朕處理完一幹要事,帶朕去找他。”

三十年的卷宗和賬本堆了滿滿兩張小幾,外加半張桌子,小皇帝對着燈一本本看,看累了就揉揉眼睛,喝些茶水再繼續。

天色漸漸由灰轉黑,小福子盯着漏壺,眼看酉時過了,小皇帝依然手不釋卷,便上前道:“皇上,傳膳吧?”

小皇帝頭都不擡:“不吃,沒胃口。”

小福子想了想,還是退下了。

小半時辰後,那幾堆小山終于讓小皇帝看掉了一半,他讓人更替桌上和小幾上的案卷,自己微微眯起眼靠到圈椅裏等待。

小福子趁機湊上前去:“皇上,廚房裏做了您最喜歡的葫蘆雞,炸得金黃酥脆,香噴噴的,還有烤肘子和釀皮子,您來點兒?”

他企圖用美食誘惑一下小皇帝,然而小皇帝卻一副無欲無求的樣子,揉着太陽穴道:“卷宗看不完,朕沒心思吃。”

“皇上,小的知道您想盡快處理水患一事,但您總算吃幾口,不然這麽餓着,傷了龍體可……”

“朕又沒胃病,一頓不吃能怎樣,”小皇帝睜開眼,看東西挪得差不多了,趕蒼蠅似的一揮手,“邊兒去,你擋住朕的光了。”

說完他按着檔案上的編號繼續讀下去,片刻後擡眼瞧了下小福子:“餓了你自己吃去,朕這邊留兩個人伺候就夠了。”

如此過了戌時,小皇帝的案前終于清空了。

吃飽飯的小福子正待傳膳來,忽聽小皇帝道:“胡謙,貴妃找到了嗎?”

雨停了,一輪明淨的銀月高挂中天,天幕下竹林随風微微搖曳,潮濕的葉片摩擦出沙沙聲,葉子上的水滴掉下來,聽着好像又下雨了一般。

沈言川穩穩坐在竹叢後的宮牆之上,身披一肩清冷月光,面孔卻隐沒在夜色裏,看不清表情。

小皇帝站在樹後,透過竹枝的罅隙看他,看到他的發髻已經散開,一頭長發輕紗一般在風中飛揚。

看來,他總歸還知道避雨,沒淋濕頭發。

避了雨就好,說明他應該已經消了大半氣了。

小皇帝松了口氣,正欲上前,忽然聽到了輕盈的哨聲。

哨聲是一個音一個音往外蹦的,有節奏,有音調,只是不比絲竹管弦精細,像是孩童拿着街邊買的玩具哨子在吹兒歌。

小皇帝抱着樹幹,循聲探頭探腦,忽然見到沈言川站起,沿着高牆,從竹叢後走了出來,整個人再月光下站出了一個長身玉立的剪影。

剪影中,他嘴裏叼了一只短短的哨子,哨子在月色下泛起了暗綠的色澤——是一枚竹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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