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那天晚上喻岩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回燒烤店的。

他只記得自己如行屍走肉般地走出校園、上公交、下公交,大街上人來人往,鱗次栉比的商店外還挂着過年時的大紅燈籠,熱鬧無比。在他看來卻像是一部黑白默片,他的人生也在年紹的那一番話後,完全失去了色彩。

“殺人犯的兒子,活着就是一種罪過。”

“你就是殺人犯的兒子,一輩子都只是殺人犯的兒子。”

“你媽殺的人,是我媽。”

這些話像一把巨大的鉗子,将喻岩心底潛藏最久最深的秘密連根拔起,不留餘地。

沒錯,他是殺人犯的兒子。

哪怕過去了十五年,哪怕他過繼給了舅舅,哪怕他們舉家遷往到另一個城市。

這也無法抹去當年轟動N市的那場血案。

更無法改變許芹香這十五年來對自己的厭惡和鄙夷。

還記得七歲那年,有一天他貪玩和小夥伴跑到了離家很遠的地方,他們都迷路了,等到晚上十二點小夥伴的爸媽涕淚橫飛地找過來,才将他一起送回了家。

他以為爸媽看到自己會很開心,可是沒有。

甚至在走到家門口的時候,他聽到他們在吵架。

許芹香的聲音像一只氣勢高昂的母雞,高亢尖利:“找什麽找?不準找!死了才好,我早就不想替殺人犯養兒子了!”

“心玫是犯了錯,但這跟岩岩有什麽關系?他已經過繼給了我們,我們就有義務将他撫養長大!”喻心誠雖然軟弱無能,但待他還是極好的。

“以前是我生不出我才答應你收養他,但現在我都懷孕了,就咱們這家庭條件,拿什麽去養兩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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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窮人有窮人的養法,我小時候家裏窮得揭不開鍋,我爸媽還不是一樣把我和心玫拉扯大。而且要是岩岩真出了什麽事,我們就是不負責任!我又該怎麽跟心玫交代?”

“交代個屁!她要是有責任感的話當初就不該犯事!把一歲多的孩子扔一邊去殺人,怎麽不想想自己的孩子以後會怎樣?你還說我殘忍?有哪個女的能像她那樣把人捅十多刀那麽殘忍?”

“……”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雖然當時的喻岩才七歲,但他已經比同齡孩子早熟很多,其實以前許芹香就對他總是冷冰冰,他也時常疑惑為何自己的媽媽跟別人的媽媽不一樣,而自那天起,他終于明白,一切不一樣只源于他并非她親生。

而且,他的親生母親好像是個殺人犯。

為了求證這一點,他瘋狂地去翻家裏的老報紙,雖然才二年級的他很多字不認識,但他硬是拿着字典一邊翻一邊看,花了三天時間果然找到了一些關于發生在自己一歲那年、所謂轟動N市的殺人案的舊新聞。

“1992年月6月8日N市訊昨日淩晨,昭明區新亭苑住宅區發生了一起駭人聽聞的保姆弑主案件。經查,嫌疑人喻心玫今年26歲,因家境貧困三個月前進入年氏集團董事長年尚威家中當住家保姆,工作期間表面上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實則素有小偷小摸的習慣。8月6日晚,喻心玫再一次在搞衛生時行竊,被年尚威的妻子即受害人謝俐撞見,見事跡敗露,喻心玫與謝俐發生了激烈的争吵,繼而轉發為打鬥,見茶幾上有水果刀,喻心玫立馬拿過猛地向謝俐刺去,足足刺了十五刀,刺到謝俐倒地抽搐才停手,雖及時主動打120救治,但謝俐還是因失血過多不治身亡……”

“1992年12月1日N市訊 6.8新亭苑小區殺人案于今日上午在N市中級人民法院開庭審理,并當庭宣判。根據全程參與庭審的記者所述,因被告人喻心玫有自首情節,且是激情殺人①,故法院對其酌情從寬處理,以故意傷害致人死亡罪判處其有期徒刑十五年;以盜竊罪判處有期徒刑六個月,決定執行有期徒刑十五年,剝奪政治權利三年。被告人喻心玫并未申請上訴……”

喻心玫,喻心誠。

聽上去就是親姐弟的名字吧。

而且昨晚爸爸口中也出現了“心玫”二字。

還有許芹香那句“十幾刀”。

那些字眼猶如萬擔巨石一個一個向他兇猛砸來,砸得他無所适從。

難怪許芹香生氣時總罵他要把他扔去牢子裏。

難怪腦海裏從小就有一個女人被警察帶走的畫面。

難怪自己一見到警察就心理性害怕、發抖。

……

還有很多很多的難怪,一一串聯在一起,答案昭然若揭。

他沒有再去向喻心誠求證,因為沒必要了。

這個秘密,他們不主動提,他也會當做不知道。

只是那一刻,自卑感深深地紮根于心底,然後瘋狂生長,侵蝕他的五髒六腑。

這些年來,努力學習,努力優秀,也不過是為了掩蓋這可悲的自卑,不想讓人把他與那些不堪的往事聯系到一起。

現在卻突然出現一個人将他難以啓齒的秘密連根拔起,尤其對方說話時那怨毒至極的眼神,讓他只要一回想起來,就止不住地心驚膽戰。

回到燒烤店之後也一直心不在焉,雖然反複說服自己要冷靜下來好好工作,可身體全然不聽使喚,一晚上接二連三地出岔子,不是把菜上錯桌就是摔破碗,最後闕星辰實在看不過眼,強行把他趕到後面的房間休息。

“對不起,辰哥,我今晚狀态不是很好……”房間內,喻岩連聲道歉。

“嗯,看出來了。”闕星辰絲毫沒有責備他的意思,反而關切地問,“怎麽了?在學校遇到什麽問題了嗎?還是又有人欺負你了?你的腿真的沒事嗎?”

其實喻岩一到店裏闕星辰就發現了他的腳傷,問他何故他只道不小心扭傷,沒什麽大礙。闕星辰也一直讓他去休息,但他還是堅持要工作。

喻岩下意識地點點頭,恍然間腦海中又浮現年紹那張兇狠的臉,只得趕緊搖搖頭,用力擠出一個微笑說:“沒有,我只是今天上課時不小心睡着,被老師批評了,因為是人生第一次被批評,所以有些難受。”

看出喻岩不想說實話,闕星辰也沒有追問,而是摸着他的頭笑着調侃:“原來是因為這個,看來你是完美主義者啊,看開點,沒被老師罵過的學生時代是不完整的,你哥我讀書時天天被罵以及和老師對罵都沒少塊肉,過個十年八年誰還記得當年的事啊?所以別再多想了,嗯?”

“嗯,謝謝哥。”喻岩心情這才好了些許。

待闕星辰準備出去繼續工作時,他又忍不住叫了一聲:“哥!”

正拉開門的闕星辰頓時停住回頭:“怎麽了?”

“我……如果……”

喻岩很想問他如果自己是殺人犯的兒子,他還會不會留下自己。

但是支吾了半天也沒敢問出口。

他已經什麽都沒有了,不能連最後一點溫暖都被自己親手葬棄。

所以他低頭咬咬牙,複而擡頭時又是一張笑臉:“沒什麽,就是今天語文老師出了道作文題目,問如果可以穿越到五年前,你最想做的一件事是什麽?”

“殺一個人。”

“啊?”喻岩驚訝地張大嘴,因為看闕星辰回答的表情不像是在開玩笑。

可下一秒對方又笑出聲來,“被吓到了?騙你的啦。我當年再怎麽混也不會去淪落為一個殺人犯的。再說,這只是一個假命題而已。”

“哦,呵呵……”

喻岩也附和着笑,內心卻因那句“再怎麽混也不會去淪落為一個殺人犯”而跌至谷底。

你看,殺人犯就是衆矢之的。

殺人犯的兒子也不例外。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①激情殺人是刑法理論上激情犯罪的一種,與預謀殺人相對應,即本無任何故意殺人動機,但在被害人的刺激、挑逗下失去理智,失控進而将他人殺死。

開坑一時爽,填坑真是emmmmm……

這題材對于我來說太沉重了,寫得有點壓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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