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日一早,一輛漆黑的馬車便駛離了葉城。

錢二郎駕着馬,和季玦閑扯。

“公子啊,您可去過京城?”

“我從小就待在葉城,怎會見過京都?”季玦也回他的話頭。

錢二郎拉着缰繩,無比神往道:“聽聞京城倚天栉栉、萬幢樓臺……”

“葉城也好。”季玦掀開簾子,回望葉城城門。城門之後,但見亂山無數。

“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如若不是大江從小青山和葉山當中一瀉而出,福澤千裏,橫貫葉城,恐怕會更加窮困。”

“若我們行水路,恐怕還能縮減腳程,可惜江面已有了一層冰皮。”季玦嘆道。

錢二郎笑了一聲,道:“公子且寬心,這馬可是千裏良駒,出了葉城,順着官道走,只要不出意外,不會耽擱時辰。”

可偏偏就出了意外。

官道正中間,躺着一個人。

錢二郎勒馬,掀開簾子問詢季玦該如何處置。

季玦下車,走向那人。

那人穿着尋常布衣,鬓發散亂,滿臉血污。他身上有好幾道箭傷,深可見骨。

季玦摸了摸他的脈,發現人已經斷氣了。

箭的創口有些眼熟。

“我們報官?”季玦問。

“這人應該是重傷一路奔襲至此,”錢二郎的視線瞥向屍體的下三路,從屍體腰間摸出一枚腰牌。

他把腰牌遞給季玦。

季玦擡眼一看,發現那腰牌中央,有一個大大的“陸”字。

“六?”錢二郎摸着鼻子。

季玦頓了頓,道:“找個地方把人埋了吧,也算行了好事,送他一程。”

錢二郎不置可否。

“要讓他就這麽躺在官道上……”

錢二郎只好蹲身,把人扛在背上,又拖進路邊密林裏,挖了坑,再填了幾把土。又萬幸此次出行未帶驿站夫役,天色微暗,官道無人。

二人這才重新啓程。

所幸這進京路上,只有這一次出乎意料。

在初雪終于落下時,季玦已沿着官道走了月餘。随着沿途州府逐漸張燈結彩,才意識到年關将至。

錢二郎的臉上也添了幾分喜慶。

他把馬車停在大江邊,給季玦塞了個暖爐,蓋上毯子,自己跑到江邊鑿冰,硬生生撈了條魚來。

沙地上很快搭上了架子,烤魚的香氣傳來。

“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離了我娘,也沒過好年。”錢二郎嘆氣。

季玦坐在馬車中,依舊覺得寒意直入骨頭縫裏,他給自己加了層衣物,疑惑道:“過年?”

錢二郎突然想起季玦失怙失恃的可憐身世,便默默閉了嘴。

“我倒是過過一個好年的。”季玦補充道。

錢二郎對季玦也算是知根知底,哪能不知道季玦是什麽情況――就算過年,季玦也面對的是冰鍋冷竈。他能過個什麽好年?

他只當季玦用這句話聊以自'慰,自欺欺人,便止了話頭,也不戳破,自覺良善。

二人一個在車內捧心咳血,一個在車外無所事事,也算是和諧。

直到江對面出現數十個小黑點。

大江不單是橫貫了整個青州,更是橫貫了整片王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

甚至鄭氏大家有雲,江朝之江,不為江姓之江,而為恩惠萬物之江,澤被蒼生之江,是為大江之江。

雖然大江漲潮之時,兩岸相對不辨牛馬,但如今冬日枯水,錢二郎能推斷出,對面亦有行路之人。

他目力極好,手搭涼棚眺望,便見江南岸處,行着數十人的車隊。

“嚯,這排場。”他嘟囔了一句,吃他的魚去了。

吃到一半,才想起季玦正與他同行。現在馬車裏沒什麽動靜,多半是人乏了。

他心虛地将車簾掀開一條小縫,防止冷風灌進去傷了這病秧子,看見人倒在軟墊上沒有斷氣,便又放下車簾。

他又去江裏捉了一條魚,被飄着冰淩的冷水凍得一個哆嗦。

“都是被那車隊迷了眼,忘了正主了。”他給火堆扔了幾枝之前存下來的枯枝。

“瞧我那沒見過世面的樣子!”他懊惱道。

京城的年味來得比其他各處更早。

江瑗看着身邊服侍的丫鬟金銀拿着剪子坐在屋檐下,邊看雪邊剪窗花。

許是雪枝上跳躍的雀兒太好看,她一時入了神。

江瑗站在她身後,提醒道:“金銀,你剪錯了一處。”

金銀聽到了江瑗的話,但她既沒有站起來,也沒有搭理五皇子殿下。

她是先皇後賜下的丫鬟,總歸有幾分體面,殿下也不會計較。

至于剪錯了一處?殿下金尊玉貴,文采武功會得,窗花卻是免了。

江瑗果真不惱,他就站在旁邊,繼續看金銀剪窗花。

這是一項很有趣的活動。

金銀看江瑗不走,也不太好意思再盯着雪中的雀兒瞧,又不能盯着江瑗那張昳麗端莊的臉瞧,只好盯着手中的紅紙,三下五除二地剪着。

“剪完了?”江瑗笑問。

“回殿下,妾剪完了。”金銀說着,把手中的窗花展開。

然後她對着那窗花,瞪大了眼睛。

窗花精致繁複,只是中間錯了一處,雖然那一剪并不顯眼。

“殿下,您怎知……”金銀迷惑道。

江瑗笑道:“我學過幾天,剪過幾張。”

這句話非但沒有解惑,反而更讓金銀憋了一肚子疑問。

她打小跟在殿下'身邊,殿下從何處習得,又何時剪過?

難不成殿下招了幕僚一類,屏退左右,就是為了學個剪窗花?

金銀自己把自己給逗笑了。

一陣隐約的香味傳來。

金銀愣了一瞬,笑道:“哎呀,妾還給您炖了湯呢,差點忘了!”

她又急急忙忙,風風火火地跑了。

江瑗走出屋檐下的陰影,感受着一片片雪花落在他肩頭。

他确實是剪過窗花的,就在和鬼醫同住雲山的那一年。

那年他甚至沒有回宮參加國宴,而是和鬼醫一起圍爐夜話。

凍筆新詩懶寫,寒爐美酒時溫。

雲山的燒酒很好喝。

他和鬼醫坐在一起剪窗花。

他們折騰了幾天不得要領,剪得遲了,剪完後已是除夕夜。

他還平生第一次自己和了糨糊,把窗花黏在窗棂上。

然後他們又坐在一起,吃了一頓餃子。

江瑗還記得,那餃子好像是什麽野菜餡的,他叫不出來那種菜的名字,只知道那菜很耐寒,讓他在冰天雪地中體驗了一把采薇的感覺。

他們吃完餃子,去木門外放了一串鞭炮,兩個人互相捂着對方的耳朵。

這其實是并不熱鬧的,偌大的雲山,也只是有他們兩個而已。

他們放完鞭炮,就坐在爐邊守歲。第二天爐灰已涼,兩個人生生被凍醒。

門外擁紅堆雪,雪地上大紅的爆竹碎片很是豔麗。

那是江瑗過得最簡陋的一個新年。

那也是江瑗過得最快樂的一個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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