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氣氛再次安靜了下來。
季玦從抽屜裏拿出剪子,掀開燈罩,立在窗下剪燭芯。
燭光給他的臉打上一半暖色。
江瑗湊上去,撥了撥寒灰。
時間是緩緩慢慢流淌着的,房間裏有一股淡淡的蠟香。
燈下看人,江瑗又低聲道:“我應該再送你一盆昙花。”
季玦把剪子放回抽屜,也低聲道:“昙花夏秋才開花呢。”
“我們的日子還長着呢。”江瑗說。
是呀,不再會是那短短一年了。
季玦又沉默了良久,問江瑗道:“你怪我嗎?”
江瑗盯着他,道:“我不是贏了麽?”
“你當年不說,我也知道。你就算在養病,也盯着西北的輿圖,”季玦摸了摸那盆蘭花的花瓣,“那幾年天氣越來越冷,北方的蠻子虎視眈眈,你本來是要親征的。”
江瑗也跟着他,摸了摸蘭花花瓣:“我以為你待在雲山,餐霞漱瑤泉,是不會低下頭……看一看人間的。”
季玦把目光從那朵名貴至極的蘭花上移開,認真地盯着江瑗的眼睛:“本是不會的。”
江瑗被季玦的目光一燙,下意識偏過頭,避開了他的眼神。
“陛下登基的幾年裏,肅吏治,設邊鎮,征伐四克,威振戎夏。”
“可我要是有個将軍就好了。”江瑗說。
“大楚開國以來,銀錢不少,兵力卻積貧積弱,祖宗故事難改,軍事改革尚未見成效,我卻病了。”
季玦坐在那裏,靜靜地聽江瑗說。
“一個偌大的王朝,将帥青黃不接,竟連一個能帶兵的都找不到了。”
“那年的天氣是真的冷啊,雪下了一場又一場,天一次比一次寒——朔方的草原完蛋了,我想。”
“我的病好歹能捂在京城裏,”江瑗頓了一下,“我若是傳位太子,就真的捂不住了,全天下皆知曉了,蠻子也知曉了。”
“他們全靠我積威而不敢來犯。”
“我問過你,治好我需要多久,你說半年……來不及的。”
季玦想握住江瑗的手。
“我知道你這人,看着翩翩君子,說話做事也溫和,但其實最淡漠不過;我也知道,你待我是不同的。”“我死在你懷裏的時候,真的以為我高看了這份不同。”
涼月為蘭花增了一分顏色。
“我自小到大,沒算錯過什麽事,想要的東西,也都會有。”江瑗露出一個小小的笑容。
季玦終于開口道:“你沒算錯,可造化弄人。”
江瑗低下頭,顯得有些落寞。季玦第一次看到他落寞的樣子。
季玦握住了他的手。
“所以我才問你,陛下,你怪不怪我?”
“這又與你有什麽關系呢?”江瑗說。
那最後一絲跳動的火苗在蠟油上燃燒,又倏忽而滅。
月色完完全全地照了進來。
季玦打開窗,看了一眼天上的星星,道:“三更天了。”
“你今晚歇在這兒?”
江瑗點點頭。
季玦從櫃子裏,又拿出一床被子。
“我知道重來一次,對你也沒什麽意義了。”
江朝是他鄉,不是故鄉。
故鄉兵禍未解,江瑗自是遺恨。
季玦也遺他之恨。
江瑗脫了外衫,和季玦躺在一起。
“夏天的時候,我們躺在竹椅上,雲山頭頂就是星星。”江瑗說。
季玦“嗯”了一聲。
他們很安靜,都睡着了一般。
過了好久,季玦聽到江瑗輕輕的一聲:“我當年應該擡棺出征,直抵北境。”
他又摸索着,握住季玦的手。
“憋了十幾年了,說出來,竟然覺得好受不少。”
“一個個王朝來了去,去了來,我似乎并沒有什麽辦法……可北地的百姓是苦的。”
季玦反握住江瑗的手,道:“在整個天地間,你也只有小小的一點,就像滄海中的粟。”
“在飛光裏,我也只是一只蜉蝣?”
“所以你沒必要那麽自責。”
江瑗低低地笑出來,把臉埋在季玦胸口:“我也沒有那麽自責,只不過是在其位,謀其政罷了。”
“我知道。”季玦說。
他們勉強也算知己,都習慣把責任和原則擔在肩上。
哪怕當年住在雲山,陛下也是草堂門開九江流轉,枕頭下面五湖相連。
他是個好皇帝,從來沒有對不起誰,這就夠了。
江瑗突然像想起什麽似的,問季玦:“你為什麽待我與他人不同?”
他沒有等到季玦的回答,就打了個呵欠,睡着了。
季玦也昏昏欲睡。
今晚的月色太好了。
第二天錢二郎敲門都敲得晚,就害怕打擾到什麽好事。
他得到應允進門後,就看到江瑗在疊被子,季玦在洗漱。
殿下可真是親力親為啊。
他給江瑗行了一禮,說元寶在油茶鋪子等着了。
江瑗這才想起他曠工了好些日子,今天不管如何,得去禮部看一看。
他和季玦告了別,出了門才想起來,自己昨天晚上好像問了季玦一個問題。
也不是很重要,他想。
錢二郎抱臂而立,道:“我今天去請廚子,你去嗎?”
“你歇着吧,”季玦道,“也不能什麽事都讓你忙。”
“我閑不住,”錢二郎道,“你和殿下這情況,我們也不好用外面的丫頭婆子,司裏的那些人,又都用在刀刃上,也就剩我一個閑着的來伺候你了。”
“不敢當。”
“你這就見外了啊,你看人狀元郎,出門前呼後擁的。”
季玦失笑:“他是唐家子,自然與我們不同。”
“總之暖房的酒席我們明天辦了,請街坊鄰居們來熱鬧熱鬧,大家也都算熟了。”
“那采買東西一類,我們分開去辦?”
“也行,”錢二郎感嘆道,“天元十五年春,可真是個好開頭啊。”
季玦附和道:“是呀。”
天元十五年春,遇到江瑗,發現他還過得不錯,悠哉游哉,少年心性。
他突然想起來迷迷糊糊間江瑗問的那個問題了。
“你為什麽待我與他人不同?”
季玦坐在那裏,認真想了一遍,然後豁然開朗。
在生命中,遇到了一個天底下最優秀的人,為其心折,成為摯友,這難道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