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頓晚飯
程智吾的小兒子對方孟韋很上心。方孟韋對着外人,都是不茍言笑的神情。偏他越這樣,越惹得別人倒貼。程小公子比他小一歲,家中一堆姐姐沒有哥哥,莺莺燕燕陰盛陽衰,所以愈發仰慕方孟韋。方孟韋和他用英文聊天,他一邊緊張一邊英文不夠用,期期艾艾的。方孟韋雖然板着臉,一點不耐煩都沒有。看程小公子結結巴巴的樣子,眼前總是飄另一張臉。方孟韋心裏納悶,最近遇到的結巴也多了點。
方孟韋在程秘書長家用了茶點,被程小公子派人用小轎車送回方宅。他在大門口下車,就聽見氣勢如虹的笑聲。謝木蘭打着小陽傘在門廊旁邊的草坪上看月季,下午的陽光曬得她臉蛋發紅。重慶呆得久了,她稀罕北平熱烈直接的陽光。
“來客人了?”
“小哥回來了!”謝木蘭長長的辮子一甩,指了指門廊裏面:“大爸的客人,剛來不久。很少見大爸這麽耐心應付人。”
實木的進戶門裏三三兩兩漏出幾句話。方孟韋雙手插在褲兜裏,聽了一耳朵:“來的是什麽人?”
謝木蘭目光閃閃:“可帥了!特別高,比小哥你都高!”
這都什麽跟什麽。木門裏又有笑聲,方孟韋聽着突然有一絲熟悉。北平的三月春風料峭,方孟韋心想北方的二月春風不是剪刀是大砍刀,三月春風是細密的小刮胡刀。
“別站在外面了。進屋吧。”方孟韋出門進門都是小轎車,今天沒穿外套,只穿了一身白中山裝,有些冷。謝木蘭早換上長裙,裙角在風裏飛舞。方孟韋覺得她這樣穿太少,可是又不想惹她不快。
“你先進去吧。等會兒我同學來找我。”
“你……上街注意點,看見日本人繞着走。”
“知道啦知道啦。”
方家客廳的入戶門也夠大,方孟韋推着有些吃力。他一開門,背後的陽光瞬間潑進屋,他的身上都是灑金的光線,茸茸地跳躍。榮石轉過頭,看着從光裏走進來的細高的人影,腦子裏蹦出一句話: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不過不像春月柳,倒像立在雪裏的小松樹。
方步亭很自然地笑:“榮先生,這是犬子孟韋。上次程秘書長家的宴會,你們見過。”
方孟韋抿着嘴瞪着圓眼睛看榮石,看了個半天,打了個招呼:“榮先生好。”
榮石突然表現得有點焦慮:“你,你你你你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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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步亭略驚訝地看榮石,仿佛剛才和自己談笑風生的不是這個人。孟韋長相也并不吓人,方教授認為稱得上翩翩少年,何至于把這位榮先生吓成這個樣子。
謝培東遠遠地在廚房招手:“孟韋過來。”
方孟韋看方步亭,方步亭點點頭。他沒有再看榮石,直接走向廚房。
方步亭道:“犬子在美國長大,禮數上總是有不周。榮先生見笑。”
榮石的嘴巴似乎又重新歸他指揮:“哦哦美國好,美國好。”
謝培東在廚房忙活,做紅燒獅子頭。這是他拿手絕活,孟敖在家的時候最饞這個。孟韋也愛吃,即便謝培東最疼他,能吃到的次數也屈指可數。
畢竟,肉太難弄。
“姑爹,你做這個幹什麽?”
“招待榮先生。”
孟韋突然像一只炸了毛的貓:“他還要在咱家吃飯?”
謝培東趕緊看一眼客廳。
“你小聲點。你知道他是誰麽?”
“熱河大亨?”
“大亨不大亨不要緊,關鍵就在‘熱河’上。你當為什麽北平政客資本家都要高看他一眼?他在滿洲國混得風生水起,必是不簡單的。”
方孟韋一愣:“父親這次要找的人……是他?”
謝培東專心料理手上的材料。
國民黨丢了沿海大部分城市,戰略地轉進重慶,沿海的工業鏈也全斷了。蔣校長聲稱漢賊不兩立,可惜現在消費品全部都得靠日占區生産,否則重慶連擦屁股紙都無法自給自足。重慶一九三九年就将對日占區特別是“滿洲國”的貿易全部合法化,要不然宋夫人一瓶面霜都得從美國空運,再有錢也經不起造。目前日本單方面不承認對國民黨統治區的貿易合法,但是政策最擋不住的就是金錢。重慶政府特別成立了一個對日占區特別是滿洲國的“貿易”機構,戴笠親自領導。方步亭這次來北平的特別任務,就是接洽滿洲國的人。日本高層對這種“貿易”也頗多垂涎,明面上不能直接“互通有無”,暗地裏非政府部門人員心照不宣。承德商會會長簡直是不二人選。
重慶急切地需要一批建材。
日本從三八年開始狂轟濫炸重慶,一直炸到四三年。平民百姓炸死一萬多,整個山城差點炸平了。去年轟炸才停,重慶政府計劃着恢複建設,沒有鋼材,想來想去竟然還是得靠日本。
非常黑色幽默。
方孟韋在重慶幾年,最熟悉的就是防空洞。
他少年時剛回上海,就撞上淞滬會戰。母親妹妹死于飛機轟炸。他被大哥領着逃往父親的重慶,迎接他的還是轟炸。炮彈,飛機,他最後有些麻木了,以至于親切:這個破破爛爛炮火連天的地方,是他親愛的祖國。
晚餐時,方孟韋斯斯文文吃東西,沒多看榮石一眼。榮石也盡量不去看他,保持鎮靜,不要吃字結巴。方步亭出于禮貌,和他交談,關于承德,關于熱河,甚至“滿洲國”。滿洲國裏溥儀還當着皇上,不過大家都知道他沒男人的功能。還有些大臣,但徒有其名沒有任何實權。讓榮石說滿洲,也沒什麽好說的。東北好山好水的地方,現在是日本人的。
榮石和方步亭聊天,措辭謹慎,盡量優雅。方步亭對他的印象不重要,方孟韋如何看他才要緊。目前看來似乎印象不佳,大概是自己結巴的原因。榮石心裏也恨,以前從來沒這毛病,跟人唠嗑胡吹海侃什麽時候都滔滔不絕。現在竟然結巴!
他一打磕巴,謝木蘭就忍笑,後來實在忍不住,躲在碗後面笑出聲。榮石沒生氣,故意結巴着逗她。謝培東咳嗽一聲,謝木蘭撅嘴扮了個鬼臉。
榮石吃完飯告辭,出了門才發現那個紅燒獅子頭似乎特別好吃,他忘了誇了。一邊又用力回想,席間孟韋好像一直沒表情,沒生氣,沒笑容,就那麽安靜地吃東西。餘光瞟到他,都覺得他在發光一樣。
送走榮石,方步亭長長一嘆。榮石是個爽快人,比他想象的好應付。
“這個榮石,看來是個大大的良民。”方孟韋突然冒了一句:“他背後的,就是日本人吧。聽他那意思,他和華北方面軍都挺熟悉。”
方步亭拄着拐杖,坐在沙發上,沒有回答他。
方孟韋是三青團書記長,也是中統CC系的人。榮石這樣的人,顯然是抗戰過後必須清算的對象。
“你大哥……有信兒了麽?”方步亭的聲音緩慢蒼老,全然沒有剛才的談笑風生。
方孟韋沉默一下,半天用英語嘟囔一句:“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榮石吃了頓飯,心情舒暢。他到底吃了什麽,除了紅燒獅子頭其實他一點也記不起來,心思全在方孟韋身上,沒咬舌頭就不錯了。
晚上財政總署稅務稽查處劉處長邀他跳舞。舞廳的姑娘們看見榮石,歡呼雀躍。女人什麽時候都喜歡這種又痞又壞又風流又沉穩成熟的類型,各個擠在化妝間裏等着劉處長點花名。劉處長卻沒點姑娘,帶着榮石直接進了包間。這舞廳劉處長自己有股份,算是安全地盤。
榮石叼着雪茄,大大方方在包間的沙發坐下,腳翹在茶幾上:“劉處長不是請我跳舞?難不成劉處長要跟我跳?”
劉處長用手帕擦擦額角:“榮大少說笑了。姑娘肯定有,但咱們說正事。”
榮石拿下雪茄,眯着眼看劉處長:“那就說正事。正事完了,姑娘可得合我心意,否則白白被你掃了興致。”
劉處長在他邊上坐下,讓跟着他的兩個警衛站到門外,自己從沙發底下拖出來一只小木箱。木箱上還有原裝的封條,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最大的三個字母:USA。
榮石彈彈沒點的雪茄:“喲,美國貨。”
劉處長道:“盤尼西林。”
榮石動了一下眉毛。
劉處長笑道:“美國援助重慶的貨。”
榮石恍然大悟:“就是從駝峰來的?我聽說那邊飛機一路摔出的碎渣都能當路标了。你們這種錢也特麽敢賺?”
劉處長正色:“榮大少可別‘你們’,這是美國人援助重慶政府的,重慶政府自己人往黑市賣,流通到北平來。如今盤尼西林可比黃金值錢,是硬通貨,有價無市。”
榮石也不看那箱藥:“說,你是不是又賭了。”
劉處長尴尬:“看你說的……”
榮石冷笑:“和日本人都敢賭,你真行。”
劉處長苦着臉:“老弟何必如此挖苦老哥。和日本人賭也是沒辦法的事,我哪兒敢嬴啊!”
榮石道:“那你直接把這箱藥給日本人吧。”
劉處長道:“老弟這話可就過了。和日本人賭,也就那些錢,這箱藥當初可是打算作為家底存着的!”
榮石大笑:“滾你的蛋吧,盤尼西林沒保質期啊?”
劉處長賠了半天笑臉,終于忍不住要發作,榮石不在意揮揮手:“行了行了,現在北平只有我能擺弄這箱藥。別廢話了,開個價吧。趕緊說完了,叫姑娘進來跳舞。”
榮石打電話叫索傑到舞廳一趟。舞廳的姑娘們看見一個男人領着兩個警衛,合力擡着一只不大的箱子,往包間走。舞廳的姑娘們見識多,知道這箱子裏肯定是金條。
她們面面相觑。
包廂裏的客人,到底什麽來路?
索傑和警衛抱着用布裹起來的盤尼西林先行離開,榮石嫌包間太小,領着姑娘去了大舞池跳了半宿。姑娘被榮石擁着,暈頭轉向稀裏糊塗。事後其他姑娘問她,那個男人跳得如何,她很惋惜:“舞步跳得優雅,說話聲音好聽,笑得好看,就是未免太規矩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