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把槍

程小公子在家開了個讀書沙龍,專門邀請年紀相仿準備出國的同學來家裏“交流”。程智吾納了幾房姨太太才有這麽一個兒子,珍愛之餘管教也相當嚴厲。北平被日本占領,街上天天貼白紙黑字的紙條幅,滿大街“大東亞共榮”“王道樂土”,倒像以前死了人貼的訃告,黑黑白白觸目驚心。共榮在北平沒看出來,暗巷子是繁榮起來了。小戶人家活不下去,這時候就要靠女人的犧牲。中産往上大約覺得自己良民當得絕望,今朝有酒今朝醉,投懷送抱趕緊睡。賣方買方,市場就發展起來。更大戶的人家裏流行抽大煙,這個是老娛樂,不稀奇。

所以程智吾嚴厲約束小兒子,哪裏也不讓去。方孟韋的到來給程小公子提供了現成的由頭,為了練習英文,天天接方孟韋到家裏來。後來只兩個人,氣氛不濃厚,其他着急想把孩子送出國的高官聽說有方孟韋這麽個人物,也想把孩子塞進來。正好一起,程小公子終于在程智吾眼皮底下開拓出自己第一片自由地帶。

方孟韋比程小公子大一歲,比其他人都小。看上去他最老成,一板一眼,有種經世歷練過的神氣。其他人得知他出生在馬薩諸塞州,從小在哈佛大學裏跑,更仰慕,願意聽他講講美國。方孟韋幹巴巴地介紹美國的風土人情,說哪裏熱哪裏冷,講得其他人面面相觑。

開始大家還磕磕巴巴講英文,南腔北調講得方孟韋心煩意亂。只不過他一直沒什麽表情,其他人也看不出來。聊上興致了,就扔了英文。這些華北政務委員會高官的公子們知道的事兒也不少,方孟韋在一邊默默聽,默默記。

“據說日軍要正式收拾陳納德了。”

“我爸也這麽說過……說陳納德這美國佬不呆在美國跑中國來添什麽亂。”

“……陳納德的第十四航空中隊給日軍造成重創,日本空軍不收拾他們是不可能的,也不是啥秘密了。”

“三月份開始轟南邊的空軍基地,廣播裏不說,其實已經炸掉不少了。”

“唉……”

這幫人也知道自己身份尴尬,提起陳納德和他的轟炸機不能興奮,日軍收拾陳納德更不可能高興。

方孟韋在一邊坐着,大半個身子泡在窗邊的影子裏,眼睛閃了一下。他攥着拳頭,只覺得身上冷,牙齒微微打顫,幾乎控制不住。

程小公子第一個發現:“孟韋你怎麽了?冷?我讓他們把暖氣生得旺一些。”

方孟韋勉強笑:“不用了,浪費煤。我是有點着風寒,先走了,別傳染你們。”

程小公子派轎車送方孟韋回家。方孟韋下了車,沒進家門,在家門口徘徊。

榮石拜會方步亭。方步亭很驚奇,他發現榮石并不是表現出來的那麽……痞氣和不學無術。和榮石聊天很愉快,他有一種很獨特的幽默,并且善于掌控談話的節奏,讓“聊天”這事始終存在于一個舒适的氛圍內。榮石也不怎麽避諱談論自己“是個武夫”這個問題。榮石十五歲的時候離家出走,虛報年紀參加了北伐,參加過賀勝橋戰役。

“我那時候差不多就這麽高了。長得也着急,說自己二十都有人信。”榮石有些不好意思:“二八年底,我回家的時候,我爹不讓我進門,讓我跪在大門口,他拿着我們東北那種擀面條的大擀面杖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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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步亭聽到這個,略微動容,忽然想起自己的大兒子來。他無數次構想,孟敖歸家那天的情景。他該不該生氣?生氣的話,罵他?揍他?

“我離家出走之前,跟我爹幹了一仗。想想也真是,天打雷劈。翻牆走那天,雄心壯志永遠不回家,結果剛進軍隊第一次開槍打死人吓得嗷嗷哭,就想我爹,想回家。心裏悔得不行,家啊,能回的地方啊。”

方步亭擡了擡眼鏡,不着痕跡抹了一下眼睛:“少年意氣,有時候是好事,有時候……傷家人。”

榮石長嘆一聲。

他倒沒說謊。他和榮老爺子不對付,兩頭倔驢栓一起互相尥蹶子。那天到底什麽事,他也記不清了。就記得似乎是徹底爆發的一天,榮老爺子咆哮,他也咆哮,父子兩個人劍拔弩張。榮石肯定不敢跟自己爹真動手,榮老爺子按着他狠抽一頓。當天晚上榮石就跑了,身上一分錢沒帶。榮老爺子拄着拐杖氣得大罵:就該打斷腿!

然後榮老爺子就見老。原來拄個拐杖是為了撐門面,這下拐杖真用上了。老頭子佝偻起來,聽力也不好,吃不下東西,睡不着,眼睛看東西也看不清了。等北伐結束榮石“榮歸故裏”,看見自己家門口坐着個小老頭,等人似的,曬着太陽打盹,當即就嚎啕起來。

榮老爺子被兒子一聲哭醒了,身姿矯健地跳起來,輪着拐杖劈頭蓋臉抽榮石。抽了半天看榮石還穿着軍裝,罵道:“軍裝是你用命掙的,老子不打。你脫了,老子換擀面杖!”

榮石解了武裝帶脫了軍帽軍裝上衣,穿着白襯衣跪在大門口,挨了榮老爺子一頓擀面杖。這擀面杖不是虛的,杖杖到肉,看得幾個跟着榮石回承德的衛兵都吓傻了。榮石跪在大門口扯着嗓子喊:“爹打得對!爹打得好!”打到後面喊不出來,咳嗽都帶着血沫子。

方步亭真的有點喜歡起榮石來。他雖然在政治經濟裏打滾,說起來只是個做學問的。既不是政客,也沒利欲熏心,多少有幾分赤子之情。這個亂世,他太明白“身不由己”是什麽意思。

“榮先生還好?”

“走了。好幾年了,沒遭罪,一覺睡過去的。”

榮石從方家出來,走着門前的林蔭小道,往花園大門去。方家實在大,榮石溜溜達達也不着急。走到大門口,極致的本能的警覺讓他擡起頭,門口巨大的柿子樹上,坐着個人。

早春的綠意只是胧胧一層紗,遮不住。修長的兩條腿垂下來,在褲腳和短襪之間露出一小塊皮膚。

榮石仰着頭,眯着眼。似乎這個少年每次出場都是高高在上的,他必須得仰視。

方孟韋繃着嘴,假裝沒看見榮石,面頰上微微發紅,不知道是不是凍的。

榮石摘了手套,向後退兩步,三下兩下爬上去。這棵柿子樹有年頭了,一人合抱不過來,還能架住他倆。方孟韋拒絕說話,一動不動坐在凜冽的三月春風裏。

榮石看他半天,他打定主意不為所動。榮石嘆口氣,解了自己領帶。方孟韋忍着沒看他在幹嘛。榮石解開領帶,縛住了自己的眼睛。方孟韋很驚訝,不明白他在幹什麽。榮石抿着嘴壞笑:“哦,我不看你,就不結巴。你讨厭結巴。”

方孟韋沒回答。

“你說你是不是沒良心。”

“……”

“小樣還不說話,當年在上海,穿跑了我一件貂的,是不是你?”

“……你什麽時候認出來的。”

方孟韋過了變聲期,聲音開始有厚度,但還有點少年人的清亮。

榮石眼睛上縛着領帶,找不準方孟韋的方位,頭微微偏着,突然出現一種雕塑般無助的美:“宴會上吧。大概。”

“我在重慶一直很想你。”

“但是沒想到救命恩人是個漢奸。”

“你……”

“我和方教授聊到你。”

“……說什麽。”

“說你們方家祖籍無錫,你愛吃無錫的蟹粉小籠和蟹黃馄饨。”

方孟韋沉默。

榮石舉起手,輕輕地在方孟韋身上點了幾下,找準臉頰,用力捏了捏:“小崽子一個,一天到晚屈屈着個臉——啊你臉真涼,穿這麽點坐在風口上想成仙啊?”

方孟韋穿着深藍黑的學生服,更顯瘦了。春光使他的身影銳化,清晰,萬中無一。

不過此時榮石看不見。

榮石低笑:“會玩槍嗎。”

方孟韋生硬道:“不會。”

榮石大笑:“男人沒摸過槍就不叫男人。”他手裏忽然冒出一把勃朗寧,塞給方孟韋:“拿着。”

方孟韋吓一跳,拿着槍顫抖:“你,你你你你……”

“哈,你也結巴了!”

“我不會用槍……”

“槍上有保險。不過槍這個東西,你打一發就會了。”

“往哪兒打……”

“別沖着自己,打哪兒都行。”榮石的笑意在胸腔共振,摸索着教方孟韋握着槍,把槍口抵上自己的心口:“比如,我。”

方孟韋條件反射往後縮,手卻被榮石緊緊攥着:“只有一次機會,槍裏有六發子彈。你看,這是保險,我幫你打開了……”

方孟韋冷汗下來,不敢動了。

“唉,小崽子。”榮石惋惜,“沒有機會了。”

他揭開領帶,三兩下跳下樹,仰頭看見方孟韋瞪着圓眼睛驚恐地發呆,手裏的槍上下哆嗦。

榮石不羁一笑:“再再再再再見。”

“……”

我操他大爺的!榮石心裏大罵:破壞氣氛啊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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