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段歷史

方孟韋手忙腳亂把槍退了膛,關閉保險。他拎着槍往回走,進門時方步亭正在沉思,陷入一種懷念的思緒,沒有看見他。方孟韋背着手,叫了一聲父親,慌慌張張往樓梯走,一溜小跑上樓,沖進自己卧室。

他攥着槍。

其實他會開槍,打靶成績過得去。然而真正用槍頂着一個人的心口的感覺是不一樣的,全身的血倏地涼下去,非常可怖。

方孟韋拉開抽屜,把勃朗寧塞進去,咣當關上。

接下來幾天榮石時不時來拜訪。方孟韋有時不在家,在家的話也在屋裏呆着,沒下樓。榮石說話嗓音太有穿透力,方家廣闊的空間也裝不下他的聲音,方孟韋不時還能聽見“孔先生”之類的說辭。

對于方步亭的事,方孟韋從來不多嘴。方步亭似乎很賞識榮石,偶爾談論起榮石,表情很贊許,但接下來便是惋惜:“可惜……”

可惜什麽呢?

方孟韋垂頭不語。

榮石在北平呆到三月下旬。一切事情談攏,他要返回承德。他走那天方孟韋臨着窗寫日記,滿院子花草樹木愈發熱鬧起來,有盎然的生機。方孟韋拿着鋼筆愣神,想了半天不知道寫什麽。他知道榮石今天的行程,莫名其妙滿腦子都是小時候聽到一個文學教授講的泰戈爾的詩。那教授是很純正的英音,朗讀詩句的時候慢條斯理板板正正,所以泰戈爾的情詩也一本正經:“今晨我坐在窗前,世界仿佛一個路人,短暫停留,向我致意,便離去了。”

世界是個路人,連致意都沒有,正要離去。

方孟韋的鋼筆在日記本上點着,洇了一片。他強迫自己寫中文,可是中文令他語塞。發呆半天,窗外有喁喁的說話聲。好像是門房老吳的聲音,蔡媽應了句知道了。不一會兒蔡媽輕輕敲他的門,小心翼翼道:“孟韋,有你的信。”

方孟韋放下鋼筆,起身開門,蔡媽捧着封信,信封上大大咧咧寫着“方孟韋”三個字,連郵票都沒有,想是直接送給門房的。方孟韋接過信,道了謝,關上門。他回到書桌邊,拆開信,信紙上刀劈斧鑿地寫了一行字:等冬天來了,我帶你回吉林。我要用雪,把你藏起來。

民國三十三年四月,日本一號作戰開始。日軍攻陷河南,奪取平漢鐵路。中國空軍兩個大隊,中美混合團兩個中隊,美第14航空隊一個中隊,全部參戰。

方孟韋,再也收不到有關方孟敖的确切消息。

他每天都要對着地圖認真地看,河南,河北,北平,平漢鐵路,漫天漫地都是重慶轟炸時飛機投彈的聲響,還有飛機墜毀時,失控地打着旋兒就那麽摔下來。

方孟韋手都是涼的。

Advertisement

他看着中國地圖,地圖上的疆域平靜而廣闊,中國還是完整的中國。可惜,一張紙承載不了中國兩個字全部的重量。方孟韋一路往北看,一直看到……承德。

承德呀。

“我老家就是承德的。我爺爺說那會兒行政區劃是‘熱河省’,就是我們那地兒有溫泉,皇帝也愛去,溫泉進入武淩河之後整條河的河水都是熱的,冬天也不結冰。我爺爺說吧,當年理論上應該是‘關外四省’,熱河也算關外的。但是東三省都不愛帶熱河,熱河又成關內了。熱河最有名的人你們知道是誰麽?最有錢有勢的,姓榮,叫榮石。我爺爺當年見過他,就見過一面,他老人家今年都八十九了還沒忘呢,跟我說‘榮大少’大高個子,老遠就能看見人,虎虎生威的。那會兒的有錢人才叫有錢人呢,你們說是吧,圈塊地自己當土皇帝……”

費解今天來早了,和人胡吹,他家祖上沒闊過,可是見過真的“闊”的人。他跟人吹當年承德榮家多威風煊赫,土匪胡子起家,手上都有人命的,各個殺人不眨眼。

李熏然昨晚折騰狠了,早上沒睡夠,端着杯速溶咖啡打着瞌睡進門,聽見費解破鑼嗓子一陣煩悶:“瞎扯什麽蛋呢,什麽榮家,你小說看多了吧!”

費解一看李熏然,氣焰就下去幾分:“師父來了啊。我沒誇張,當年承德榮家真不是吹的,雖然很快就敗落了,可是還是有很多老人記得那時候的榮大少的。”

李熏然無奈嘆氣:“行了行了,富貴夢留着晚上做吧,YY你自己就是什麽‘榮大少’,案子的總結報告寫完沒?寫完拿來我看看。”

費解痛苦地哼哼兩聲,認命地開始敲字。

李熏然撓了撓鎖骨,大概咬破皮了,紮癢紮癢的。最近的案子實在太頭疼,昨天有了突破性進展,所以他用淩遠犒勞一下自己。淩遠技術越來越好,就是下嘴還是沒輕沒重的。

他啜了口咖啡,拿起桌子上的相框。民國的警察先生找起來毫無頭緒,而且李熏然拿着這張照片去查詢總讓人覺得這是故意來找茬的。淩遠堅決不允許他再把這些東西拿回家,他只好找了個相框把照片裝起來,收在辦公桌裏。

還有那本日記。

浸水黏合太厲害,能看的部分不多。李熏然用修長的手指撫摸相框,心想,警察前輩,你到底是誰啊,愁人。

周五晚上接了亮亮回家。一周沒見孩子,李熏然挺想他。晚上入睡前,李熏然想打造一點溫馨氣氛,給他念念故事。亮亮端端正正躺在被子裏,看看李熏然手裏的童話故事書,又看看李熏然:“叔叔,你給我講講歷史吧。”

李熏然一愣:“歷史?”

亮亮很鄭重:“我想聽民國部分。”

……民國史啊。

“睡前故事……咱要不聽童話?”

“童話都是瞎編的。我比較喜歡歷史。”

“哦……”

終于把亮亮應付睡了,李熏然回主卧掐淩遠脖子:“亮亮不是你親生的吧!”

淩遠一臉嚴肅:“壞了,真是我親生的。”

李熏然樂得大笑,笑了兩聲想起來亮亮睡了,馬上閉嘴,很尴尬地聽亮亮屋裏的動靜。

“這小子最近愛看中央十,最近的紀錄片是民國相關的。”淩遠低聲道:“他讓你講民國史了?”

李熏然四仰八叉躺床上:“我上學的時候歷史還行,但是近代現代史學得挺差的。讀不下去。”

淩遠收起手裏的書本:“為什麽?”

李熏然嘆氣:“窩囊,憋氣。看着難受。”

中國那麽長的歷史,輝煌了一路,突然被踩進泥裏。往前的歷史考點是“創造了世界上最先進的什麽什麽”,後面的考點是“什麽什麽條約割哪片哪片地”。

“嗳你說,活在民國的人都在想什麽?”

“想如何活下去吧。”

淩遠攬着李熏然,李熏然的語氣開始發飄,快要睡着:“那個時候的人……肯定很絕望。”

“可能吧。”

“那些奔走呼號救國救亡的人,心裏估計也沒底。”

“嗯。”

“賭上身家性命,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都是英雄。”

“也有不少漢奸。”

“不要破壞氛圍。”

“行啦,快睡吧,感慨這麽多困勁兒過了又要失眠。”

李熏然打了個哈欠:“嗯……明天帶亮亮去動物園。”

“嗯。”

床頭的小燈還沒關,淩遠借着恍惚的光線看着李熏然沉靜的睡顏。小孩兒最近忙案子,心裏頭還揣了張照片。那張照片讓他魔怔了,仿佛伸手去抓狂風裏舊時光的尾巴,捕風捉影地去尋找一個……或許曾經存在的人。

淩遠親吻他一下。

晚安。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