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件皮衣
榮石回到承德,站在樓梯旁邊的牆繪邊上仰頭看。承德榮家大宅,比北平的方宅只大不小。榮石成為承德商會會長之後,叫人在奢華的意大利式旋梯牆上畫滿了地獄苦海。
榮家的仆人們到現在看那滿滿一牆的苦厄絕境還要毛骨悚然,上樓梯時只管悶頭往上走。榮石出門下樓梯的時候,慢慢一步一步往下走,身邊路過無邊無際的魑魅魍魉群魔亂舞,他簡直就像正在離開人間,趟着血肉泥沼,漸漸沉入地獄。
榮石想事情的時候,經常這麽站在樓梯上,仰着頭看。他無意識地轉着小指的紅寶石,榮家仆人個個噤若寒蟬,一絲兒聲都不肯出。榮石并不是個刻薄寡恩的人,也不難伺候。可是他讓人敬畏。
他沉默地站在那裏,站在……屍山血海之中。
榮石看了半天,轉身一步一步走下樓梯。司機備車,榮石要去承德最大的歌舞廳,這裏有他的股份。他想辦法請了一支真正的西洋樂隊,奏着歡快的爵士樂,音符都歡呼雀躍,蹦蹦跳跳的。
滿洲國剛成立的時候,日本人對着廣博的中國土地恨得發狂,這份天賜的優裕沒給大和民族,全給支丨那人浪費了。除了朝鮮人,其他中國人一概不準吃大米,吃了就是經濟犯,就要死。滿大街鬼哭狼嚎的日本樂曲,誰都欣賞不了。東北人拖家帶口往關內跑,日本開拓團都抓不到種地的苦力。為了控制逃亡的流民,單靠殺是不行的。日本人想了很多辦法來改善這個境況,畢竟日本人少,開拓團再怎麽狗撒尿劃地界,劃完了沒苦力耕耘也只能生草。春耕的時候牲口還給點精飼料,何況是人。日本高層團結了一些滿洲國的“貴族”“巨賈”,以華制華。承德當然也是,承德首推的就是榮家。
當初“邀請”榮老爺子去開日中親善會的時候,榮老爺子在屋裏坐了一宿。第二天刮臉更衣出門。開完這個會回來就倒了,身體一天一天差下去。榮石跪在他床前,榮老爺子看着兒子的臉,半天冒了一句:“幸虧你娘走得早。”
承德作為特別行政區,是滿洲國向中國腹地展示日本建設成果的窗口,所以被日本人削得沒那麽狠,甚至能在街上看到做生意的毛子。榮石的車一路開過去,日軍的崗哨都給他敬禮——榮石也是日中親善友好的榜樣人物,日本人專門擡着他給別人看的。
榮石下車,進了專屬包間。索傑在外面守着,閑雜人一概不準進入。榮石在包間裏脫了呢絨外套和皮鞋,換上藍色的長棉袍和禮服呢千層底鞋,戴上粗框眼鏡和英式半舊的紳士帽,圍上長長的鴿灰絨線圍巾。他對着鏡子轉了一圈,鏡子裏的人就像個在大學裏教書的清苦俊秀的先生。
全然不是那個飛揚跋扈的“大亨”。
榮石默默地照着鏡子,伸手整理了一下帽子圍巾。如果……這才是他呢。
如果真是一個窮教書的……
榮石想到什麽,面上劃過一絲愉悅。
轉瞬即逝。
承德的春天也未見特別。北方春脖子短,冬天的冷屁股死死地坐着,擡都擡不起來。小公園裏人不多,有個年輕教授一樣的人站在那裏寫生。他工具不多,技法很有自己的風格,畫的景物傳神又潇灑,有種不屈的生命力。偶爾有人好奇,伸頭看看也就走了。不一會兒來了個老頭子,溜溜達達地走過來,看有人用西洋顏料畫畫,不滿道:“現在的年輕人,自己國家的畫都學不好,非得學洋人畫葡萄橘子半個奶子!”
年輕教授顯然不想跟老家夥吵,不吭聲。老家夥湊上去,兀自念叨:“你這是什麽筆?怎麽是平的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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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頭子的聲音一低:“最近出來是不是不方便。”
榮石用中指頂了一下眼鏡,手裏還在畫一片樹林:“嗯,有人盯着我。”
“日本人?”
“不像。很奇怪。也不是咱們的人。”
“那是重慶那邊的?”
“不能确定。”
“你這次去北平,有收獲麽?”
“一箱盤尼西林,這是最大的收獲了。索傑送過去了麽?”
“送到了。解了燃眉之急。”
“缺錢嗎?”
“缺藥。有錢也買不到。”
“嗯。重慶似乎有意給我和‘孔先生’牽個線。反正他們家也沒什麽生意不能做的。”
“上面決定,你盡可能返回北平,和重慶建立聯系。蘇聯和德國打得差不多了,美國在太平洋上收拾日本。日本敗退是遲早。上面擔心……”
“鬼子滾蛋了我就該被清算了。”
“嗯。”
“和日本人親不是什麽問題,上有老蔣呢。如果被抓出我是……那就真必死無疑。”
“……多小心吧。”
老頭子挑釁半天,那年輕教授就是不搭理他。老頭子自覺無趣,罵罵咧咧走了。
榮石雖然離開北平,方孟韋也沒脫離他的熱鬧喧嘩。榮石給他寫信,一兩天一封。蔡媽王媽光笑:“今天不知有沒有孟韋的信。”
方孟韋就收着。承德到北京,最快最貴挂號信也得三兩天,只是榮石天天寫,方孟韋就一直被他的啰嗦圍着。榮石寫字不難看,骨架剛硬神采外溢,方步亭偶然間看見了,嘆道:“這字,殺伐之氣太重。”
方孟韋不解,方步亭道:“寫這筆字的人,殺過人,殺過不少人。”
方孟韋突然想起來那天榮石蒙着眼睛,逼着他的槍,頂着自己的心口。
榮石天天給方孟韋寫信,什麽感想都寫一封。吃一頓點心給方孟韋寫:“如今糖價上漲,點心鋪裏的都不舍得擱糖了”。喝咖啡偶爾想起來悲秋的詩,大發感慨:“那時候的詩人大概都沒住過北方。秋天有什麽可悲?春天才可悲,冬天要走不走,夏天愛來不來,春天受夾板氣”。接着又寫:“北平想是沒有好咖啡和巧克力。照我說,咖啡分什麽美式咖啡意大利咖啡本來就傻,這些地方又不長咖啡豆。然而蘇式咖啡的确要香一點。”
這些信都被拆開檢查過。幸而沒什麽要緊的,都是些唠叨。方孟韋終于忍無可忍,回信譏諷:“你平時說話吃字,原來是補充到這裏來了。”
榮石第一次收到方孟韋的回信,樂得原地跳了一下。他沒什麽值得高興的事,所以很久不曾高興,缺乏控制經驗。仆人親眼看見榮大爺原地一跳,吓得半死。
榮石把信封對着陽光一透,果然是被拆過的。他用信封刀裁開信封,小心翼翼拈着信紙,方孟韋一板一眼的字一板一眼地諷刺他。
“小樣兒。”
榮石馬上回信。這次回了一句詩:休言半紙無多重,萬斛離愁盡耐擔。
方孟韋完全查不到方孟敖的信息。方宅有無線電,他趁着方步亭出門,聽了聽。日占區的無線電,甜膩得糊成一團的女聲在沙沙聲中興高采烈地彙報日軍作戰有多骁勇,為大東亞共榮有多英勇無畏。
民國三十三年四月,日軍摧毀中國空軍在河南最大的空軍基地,擊落“敵機”十多架。
陳納德的第十四航空中隊,一直在河南駐守。
方孟韋愣愣地關了無線電,扶着樓梯上樓,回到自己的屋。他茫然地轉了一圈,他被困在北平,困在方家,困在這個卧室裏。窗外就是天,他想起重慶天上被擊落打着旋兒摔下來的飛機,摔下來就是巨響,裏面人屍骨無存。
方孟韋打開衣櫃。四月的北平有點暖和的意思,可是他覺得冷。他從衣櫃裏翻出一件舊皮衣。因為缺乏保養經驗,加上重慶的濕氣,皮衣已經開始斑駁。方孟韋用巨大的皮衣把自己包着,蜷在床上,一聲不吭。
除了母親,榮石大概是第一個對他明确作出“保護”動作的人。那年十一月在被轟炸的上海,他裹着這件皮衣,又暖和又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