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一座城

榮石消失了好幾天。他不出現,方家大宅還是沉靜如水地過日子。方孟韋按點兒去程智吾家裏和高官公子們聊天。有一個無意中說起,王克敏喜歡去煤渣胡同的平漢鐵路俱樂部,有時候一些日本高官也去,特別是山本榮治。

“我爸有時候也去,其實說實在的沒啥意思,主要是日本人去得多。日本人一般看不上中國人多的地方,他們自己抱團的俱樂部又不準中國人進。”

“就是巴結日本人呗。”

幾個年輕男生突然陷入沉默。氣氛很凝重,他們的父親在日本人的腳下茍活,他們仰仗父親在這破爛的國家裏活得還不錯,可是他們的血液裏似乎還剩一點多餘的自尊和自傲,不知道要放在哪裏。

“王克敏……經常去嗎?”方孟韋輕輕用英文問。

其他人一愣:“哦,是的,經常去,他喜歡那裏。”

方孟韋點點頭。

方孟韋坐車回來。北平的天氣又暖和了一點,路邊的樹開了一叢叢的小花兒,俏皮地招搖。路過王府井,方孟韋多瞄了一眼。北平不比上海,可也算摩登,王府井就是北平摩登的心髒,看着像是把美國的城市挖了一塊填來中國,大招牌上沒有漢字,路上來來回回也是洋人多。

人多車多,司機減速,整條路又瘀住了。

“有點堵。”程家司機笑笑:“小少爺等一等。”

方孟韋抿着嘴微微笑一下,往窗外看。熱鬧非凡的王府井,沸騰的王府井,甚嚣塵上的王府井。兜售小東西的小販逮着一個女客就喊“密斯”,這是最摩登的叫法。聽程小公子說起過,稱呼在中國是最嚴肅的事情,女士們的稱呼打了好幾年筆墨官司了。叫“小姐”要翻臉,窯子裏的才是小姐,叫“姑娘”太土氣,叫“女士”又太老氣。有教授出來辟謠,“小姐”是可以叫的,沒那麽深的聯想。另一個讀書的不服,說只翻《紅樓夢》,大家族的女兒沒有一個叫“小姐”的,全是“姑娘”。

報紙的版面上一幫男人為了女人的稱呼引經據典,吵來罵去,可是就是沒有女人的聲音,畢竟女人認字的又不多。

淪陷的地方,在女人身上做文章,到底最安全。

可能到了飯點,王府井更吵。司機都有點不耐煩,方孟韋卻一點沒有不快,規規矩矩坐在司機身後,歪着頭看車外。他想起來榮石帶着他逛的幽深的巷子,仙境奇緣一般的小飯館,烤牛肉,大餃子。北平的巷子是迷宮,他跟在榮石身後走,一步一步。

方孟韋穿了一身淺米白的學生裝,坐在轎車後座,仿佛一塊藏在大盒子裏溫潤的羊脂玉,安然清靜地呆在滾滾紅塵裏。

方家大宅的花園更熱鬧不少。謝培東覺得花草太多,俗氣啰嗦,想鏟掉一部分。然而方家大宅的花木招來了許多小鳥,叽叽喳喳古靈精怪,大早吵到晚上,所以方步亭笑:留着吧,鏟掉一些,這些小家夥去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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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培東知道方步亭多少有點文人氣,也就不跟他争。亂世之下都是喪家犬,方家的樹如果能庇佑這群小小生靈,也算……一種安慰。

方孟韋和程家司機道別,走進大門。方家司機臨時客串園丁,修剪枝條。是太茂密了,榮石一轉頭,看見方孟韋在陽光下穿過花木扶疏的庭院,引來一陣帶着香氣的清風。

榮石在和方步亭閑聊。

“一九二一年的時候,共産國際代表馬林到桂林訪問中山先生。中山先生說,‘中國有一個正統的道德,自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而絕。我的思想,就是集成這一正統的道德思想來發揚光大的’。如今國父已逝,中國的‘正統’也愈加被棄如敝履……”

榮石悵然:“我剛到北平來的時候,那會兒各個大學都還沒跑,我拜訪過一個教授,老教授主張廢止漢字,全盤拉丁化。拉丁化又怎樣呢?用拉丁文的帝國都死透了。”

“榮先生知道‘革命’二字?”

“……全國到處都在說,哪裏能不知道。”

“榮先生知道‘革命’出自哪裏?”

“格殺舊習,為民請命?”

“榮先生,《周易》有革卦。革卦《篆辭》曰‘天地革而四時成。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革之時大矣哉!又有序卦曰,‘革物者莫若鼎。革,去故也。鼎,取新也。”

“命呢?命字怎麽講?”

“乾卦《篆辭》曰,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貞。”

“方先生,我小時候被家父用棍敲着讀書,可是讀來讀去《史記》一直就只看到太史公自序,有句話我印象很深‘維昔黃帝,法天則地,四聖遵序,各成法度’。革物去故,是不是就是去黃帝的‘法度’?這個‘法度’包括什麽呢?包括我們現在所有的字,話,習慣,理所當然認為的道理呢?去哪個故,取哪個新呢?”

方步亭長長一嘆:“若是大家都知道‘乾道’的變化,何苦殺來殺去,打來打去。去哪個故,取哪個新,如今并不聽筆杆子的,只聽槍杆子的。國民黨和共産黨厮殺……”

方孟韋出聲:“父親。”

方步亭用指尖揩了揩眼角,他的國,和他的家。

榮石笑着看方孟韋:“你今天回來得早啊?”

方孟韋幾天沒見榮石,這一看見他,竟然心裏安定了一點。他也納罕,并不理解自己為何會這樣。聽見榮石大笑,心裏就能舒服點。

榮石和方步亭聊得愉快,榮石告辭,方孟韋代替方步亭去送他。天色漸暗,陽光一縷一縷地斂起。方孟韋送榮石往外走:“你沒開車?”

榮石左顧右盼,撓後腦勺:“沒。我讓司機等在路口了。”

他們穿過庭院,榮石聽見方孟韋輕輕的呼吸聲,心裏就像被羽毛拂過。美國佬的卡通片裏,精靈一樣的大眼睛小鹿跳來跳去,蹦蹦跳跳跑到他身邊。

他多想抱抱。

謝木蘭趕在天完全黑之前匆匆忙忙跑回家,她還是怕爸爸罵的。迎臉撞見兩人,很愉快地打招呼:“小哥,榮先生。”

方孟韋點點頭,問榮石:“你的司機等在哪個路口了?”

榮石對謝木蘭笑笑:“北面的。”

謝木蘭特別驚奇:“電唱機先生,你……對着小哥不結巴了啊?”

榮石和方孟韋統統一愣,榮石恍然驚醒似的,看看謝木蘭,又看看方孟韋:“對對對對對啊?”

“……”

謝木蘭哭笑不得,非常內疚:“不好意思……榮先生,我不是故意提醒你的。”

方孟韋抿着嘴和榮石往北面路口走。榮石有點生自己的氣。夜色完全沉下來,夜風撩過來,方孟韋的圓眼睛潤潤的,眼神在路燈下盈盈地動。

榮石咳嗽一聲,看天:“在家裏我沒問你,你今天心情很差。”

方孟韋很安靜。

榮石繼續看天:“當然不說也可以。”

“……你知不知道駝峰崩潰症?”

“呃?”

“駝峰,飛行環境惡劣,很多飛行員崩潰了。精神極度緊張,厭食,睡眠困難,極端疲勞,無法管控自己的情緒。”

“……你在擔心你大哥。”

“我的事,你還有沒有不知道的?”

“對不起。”

“我每天都在想他是不是還活着。如果他摔死了,我要怎麽跟我父親說。每天都在想。”

“你大哥很幸運。”

“為什麽?”

“因為……”

榮石的表情在一瞬間非常猙獰:“小心!”他一把抱住方孟韋倒在地上,方孟韋蒙了,只聽到兩聲槍響,稀裏糊塗在榮石懷裏滾了兩圈,從胡同的一面牆滾到另一面牆。

刺殺!

方孟韋心裏一涼,榮石把他壓在身下,喘氣粗重:“孟韋你怎麽樣?”

槍聲驚動了人,刺客一般不會留太久,方孟韋伏在地上,瞪着眼觀察,發現一個年輕人的影子一閃而過。

軍統?中統?不會,重慶認為榮石有用。地下黨?方孟韋否定這個猜想。他身上沒槍,攔不住刺客,氣的捶地。

“榮石你有沒有……”方孟韋一頓,他嗅到一絲血腥味。

他心裏一緊,從榮石懷裏爬出來,扶起榮石。榮石咳嗽兩聲,咧嘴一笑,牙齒上有血。

他捂着腰左側,那裏鮮血奔湧。

方孟韋立即站起來往北跑,他沒有時間慌亂,他必須即刻馬上把榮石的司機叫來。榮石看他跑出胡同,笑了兩聲。

這幹脆利落的判斷力。和平年代當個警察也許不錯。榮石靠着牆,摸出一根剪好的雪茄,叼着,右手艱難地打火機。疼痛太劇烈,手抖。勉強點燃,榮石眯着眼吸了一口。雪茄的火星在夜色裏忽明忽暗,如果刺客還在,一槍就能要他的命——大意了。

最近太張揚,開着車帶着孟韋到處玩。他都快忘了自己身份了,那是能光天化日耀武揚威的嗎?北平抗日鋤奸的把他鋤了一點不奇怪。

方孟敖很幸運,有個人天天擔心他的安危。榮石大概沒這個福氣,榮老爺子去世之前問過榮石,他死了墳前榮石能哭一聲,榮石死了誰哭一聲?

不知道呀。

榮石的笑意在喉嚨裏混合着血腥低沉地翻滾。

榮石的司機開車過來,方孟韋和司機合力把榮石擡上車。血根本止不住,榮石自己的大衣幾乎透了。方孟韋坐在車後座抱着榮石的肩,白色的上衣都是榮石的血,臉上也有。他催促司機開快一點,他恨不得飛到醫院。

榮石伸手捂住方孟韋的眼睛,方孟韋哽咽一聲,握住他的手腕。

“我……我舍不得死,舍不得死……”

榮石的敞篷車軟頂開着,他仰臉看了一下天空。從剛才他就注意到,今天月色很好。他沒想到自己能有舍不得死的一天,他舍不得一座城,因為城裏有……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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