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一次分別

榮石和老教授聊得很愉快。他一般跟誰都能侃上,滔滔不絕才思敏捷,當然對着方孟韋例外。後半夜太涼,睡不着,他和老教授聊着玩,打發時間。聊哲學,民族,共産主義,甚至斯拉夫人的藝術與狂妄。榮石對蘇俄的歷史文化了解很深,老教授問他在哪兒高就,榮石胡扯自己是東北大學教俄語的教授,關外日本人占了,他就跟着人逃難進關,一路從承德流浪到昆明。

老教授很佩服榮石的氣節與學識,因此榮石榮升成了“榮教授”。榮教授一點也沒有不好意思,一口一個唉地答應着。

讀書人自有一股天真至極的傻氣,榮石随便兩句話就套出不少底。這些靜坐的教授都是民盟的,他們很确信重慶政權毫無希望。他們迫切想見龍雲,還有其他軍閥,希望能做出改變。榮石叼着草莖看老教授:“現在能有點號召力的就是重慶了。其他地方軍力分散,不論是供給還是武器都比不了重慶中央軍。您怎樣做出改變呢?”

老教授面色凝重:“還是有辦法的。”

榮石再問他,他也不說了。

方孟韋一宿沒睡,第二天早上等軍營大門一開,就沖了出去。門衛倒不稀奇,這年月沒有過不下去來投奔的窮親戚才奇怪,只是沒想到傳說中很有背景的方營長竟然也有草鞋親。

方孟韋踏着露水跑來,榮石正扶起老教授。這些人在這裏露宿多日,昆明白天氣溫還行早晚溫差太大,不少上點年紀的老家夥身體有些熬不住了。

榮石對于這些又迂又耿直的讀書人毫無辦法,又敬又憐。榮老爺子活着的時候跟榮石總結過經驗:這些書呆子最好別惹,躲越遠越好。秀才遇上兵,指不定誰說不清呢。

昨天晚上天太黑,都看不清方孟韋的打扮。早上突然出現個軍官,整個露宿地都驚動了。他們以為龍雲終于打算派人來見他們,拉着方孟韋不讓走。榮石擋着方孟韋,對着衆人笑:“他是管學生營的,都是些娃娃兵,他自己也是個娃娃兵,根本說不上話的。”方孟韋在榮石後面,很無措。這些學者是國家的臉面和脊梁,可是現在沒有人聽他們說話,他們再怎麽鬧,聲音也大不過槍炮。

“榮教授,這是……”

“昨天晚上給我送被子那個。你看他像能代表雲南王的麽?”榮石打着哈哈,把被子毯子一卷,抱着,和方孟韋快步離開。

方孟韋走在他身邊,似笑非笑:“榮教授?”

榮石咧開嘴:“唉。”

方孟韋打聽到下午會有一輛運輸卡車要去昆明市裏,幫榮石托請了人,下午捎上他。上午方孟韋照常和學生營的修機場,榮石在他營房裏轉了一圈,沒事好幹,只好把昨天晚上蹭了泥的被罩和薄薄的軍用毯還有床上的床單枕套全洗了。方孟韋床下有個挺大的桶,專門用來洗大件的。榮石忙得熱火朝天,方孟韋在操場上搬水泥,無意間一擡頭看見自己營房前面晾衣服的鐵絲架子上晾滿了飄飛的衣物,吓了一大跳,抹了一把臉一路跑過去。

榮石迎着太陽在整理床單,還有點洋洋得意:洗得多幹淨!

方孟韋頂着一臉水泥沫跑來:“榮石?你不歇着幹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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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石很老練地抓住洗好的床單刷啦刷啦狂甩,甩完了往鐵絲上一搭:“昨天晚上沒辦法,給你弄得全是泥……”他略帶表揚似的整理着啪啦啪啦飛舞的床單,想把它捯饬得兩邊對齊:“不錯,小營房收拾得板板整整的,枕頭底下沒塞襪子褥子底下沒藏內褲,內務很好!”

方孟韋瞪着圓眼睛怒視他,榮石樂呵呵看天:“都是些老把戲了。我當兵那會兒大頭兵的營房那個味兒喲。”

清早的風涼絲絲地吹拂着,衣服撐上的白襯衣在鐵絲上左右搖擺,兩只袖子打一下榮石,打一下方孟韋。潔淨的衣物被單在清風中散發着水汽和香氣,溫溫吞吞地融化着心。

方孟韋等了好一會兒,終于無奈道:“你用了多少肥皂?”

榮石猛地轉臉,對着方孟韋眨眨眼。

肥皂的數量都是定額的,方孟韋洗衣服洗澡都是算着用。榮石幹什麽都大刀闊斧,一頓洗下來肥皂不知道浪費多少。

方孟韋嘆氣:“……謝謝。”

榮石很喪氣。方孟韋讓他去洗個澡,他一攤手:“沒有毛巾。”他仿佛好幾天沒有收拾自己,剛才洗被單衣服上濺了水,透到皮膚上,簡直腌起一層皮。

方孟韋用袖子擦擦臉:“澡堂就在後面,快去,去晚了熱水又不夠。至于毛巾牙刷……你……你用我的吧。”

榮石撓撓臉:“我以為你有潔癖呢。”

“我的确有。”方孟韋不再跟他扯淡,小跑回去接着搬水泥,榮石看着他的背影,嘿嘿笑。

榮石端着方孟韋的搪瓷盆去澡堂,他比方孟韋走運一點,熱水很夠,痛快洗了個熱水澡。他用方孟韋的牙刷刷了牙,刷完用嘴吸了兩口爽快之氣——好幾天沒刷牙,他都不敢在上風向跟孟韋講話。使用毛巾之前嗅了嗅,嗅完又唾棄自己,唾棄完直接把方孟韋的毛巾蓋臉上了。

等榮石精神煥發洗出來,方孟韋還在忙。方孟韋的學生營負責整個機場的水泥搬運攪拌,一袋一袋卸車運送,榮石瞧他卷着袖子掐着腰,一身勞動的狼狽,蹙着眉跟人講話。小樣講話的時候很有氣勢,很是個軍官該有的架勢。榮石用大拇指蹭了蹭鼻梁。他在想機場外面那些學者教授。他們要見龍雲,方孟韋不會不往上彙報,這會兒重慶應該都知道了。重慶對昆明的不滿越積越重,龍雲也從來不服蔣介石。這些固執天真一片赤誠的先生們想幹什麽榮石心裏有些數,只可惜……

軍營廣播裏突然有女聲嗲嗲地冒出來,大喇叭回蕩着關于北平剛剛發生的一場刺殺。中統在北平煤渣胡同20號平漢鐵路俱樂部門口刺殺大漢奸王克敏,雖然只打殘他的一條腿,可是擊殺日本顧問山本榮治。

機場有人喝彩歡呼,就方孟韋沒動,扛着水泥袋卸車。榮石就那麽看着他細瘦卻繃着無限爆發力的身影,暗暗感慨。

榮石中午吃了點東西,下午馬上要走。方孟韋實在不敢讓他在昆明多留,畢竟是國統區,被人拆穿他的“漢奸”身份重慶都夠嗆保他。

“夠傻的,你跑來幹什麽……”方孟韋心焦抱怨。

“我小時候認識個毛子老頭,他跟我說男人一輩子得為心上人幹點蠢事,要不然白活的。你說呢?”

方孟韋抿着嘴。

他們倆站在大門口等軍用卡車出來,好讓榮石搭着去昆明市裏。榮石想起什麽說什麽,一邊看大門裏頭一邊道:“你哥是不是也來昆明了?在機場嗎?”

“……在。”

“你去看他了麽?”

方孟韋又沉默。榮石等他好一會兒,他才輕聲回答:“我不确定,他是不是想看見我。”

“……啊?”

方孟韋不能确定“家”在方孟敖心裏是什麽。也許在方孟敖心裏,家是指有母親和妹妹的家,不是現在這個破碎的壓抑的家。方孟韋偷着查過方孟敖的檔案,方孟敖自己填的是,母:亡故。父:無。

再無其他。

“我知道……他還活着就行了。”方孟韋喃喃自語。

大卡車從大門裏開出來,暴起滾滾塵土。經過榮石身邊時放慢了速度,榮石跳上車鬥,抓着欄杆往下看方孟韋。這樣看他更加的細瘦伶仃,孤單單地那麽站着。

榮石叫了聲:“孟韋!”

方孟韋仰臉等着,只看見榮石越離越遠。

榮石想囑咐他好好照顧自己,不要天天心事沉沉,萬事都想開,可是所有的情愫在分別的一刻洶湧澎湃,堵着嗓子堵着心,他一句話說不出來。榮石只好大聲又喊了一句:“孟韋!”

方孟韋看着榮石身不由己地離開,大黑眼鏡,破長袍,長圍巾,他營房裏的雞肉和牛肉,忽然覺得昨天和今天做了場溫柔的夢,旋即而來,旋即而去。

方孟韋對着榮石,真正開心地笑了一下。

再見。

還有……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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