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一架飛機
榮石返回承德,已經到了七月初。一來一回小半個月,索傑再看見他,臉上瘦得淩厲。
“我不在這幾天,怎麽樣?”榮石洗澡換衣服。他臉上本來就棱角分明,現在疲憊打磨了他的神情,反而殺氣騰騰。
索傑看到榮石震驚一下。榮石去昆明做什麽,他沒有問。他被指派來協助榮石工作,但無法幹涉榮石活動,只能把榮石的行動上報。榮石基本不避着他。這一次榮石突然離開,索傑幫他擋了一下。
“都還行,對外宣稱您傷勢恢複得不大好,一直卧床。最近日本人沒有來找茬。”
“上面知道昆明的事兒了麽?”
索傑一愣:“您說昆明民盟?”
榮石對着鏡子檢查自己腰上的傷。愈合還可以,畢竟少了一大塊皮。新生的粉色的肉形狀像一把刀,環着榮石腰側。榮石比劃一下,位置還挺好,仿佛真攜着一把铮铮鋒鳴随時出鞘的佩刀。
“嗯。”
“是和咱們的人有通氣。上面的意思是昆明方面要靜觀其變。但是咱們這一片也操心不到西南。”
“民盟這些人很确信蔣大先生本人是政府虛弱的根源。我同他們聊了聊,發現他們真的認為推翻中央政府建立一個繼任的什麽什麽政府作替代就可以了。還有分工,一撥要見龍雲,一撥要見潘文華,一撥要見餘漢謀。我看龍雲有那意思。”
“龍雲還志在改革?”
“改革個屁。民盟的想法無非也就是給政府換個名字而已。龍雲不服蔣介石多久了,找個由頭罷了。然而……你猜現在重慶政府知道不知道。”
索傑一笑:“不可能不知道。”
“你找個合适的機會打報告,建議不要對民盟的事兒過于重視。他們要開會的話,我們選人出席要謹慎。”
索傑恍然大悟:“東家,你冒着危險潛去昆明,是為了親自去打探這個消息?”
榮石看他一眼:“當然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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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去吧。”
索傑出去沒多久又回來,一臉郁郁:“東家,咱家的糧鋪被人砸了。”
榮石坐在扶手椅裏一只手撐着額頭。他一動不動,半晌回道:“哪條街的被砸了。”
“被砸了好幾個,都是中央大街附近的。說是榮家喪盡天良賣的混合面裏沒有面,全都自肥或者讨好巴結日本人了。”
榮石冷笑一聲:“是不是都被砸得差不多了日本人才出現。”
“對。”
榮石長長一嘆。索傑覺得榮石似乎快要被壓死了。
“砸吧。”
榮石低聲道。
日本人不讓中國平民吃大米白面,吃了就是個死。日軍侵占承德,日軍施行糧食管制——它們到哪兒都糧食管制。東三省,承德,北平,華北,所有糧食商號必須申報每日進貨銷貨存貨的品種數量,不報虛報者會受到嚴厲懲罰。管制的理由也大同小異:“充分利用糧食,克服損耗浪費”,要求所有糧鋪往面裏摻東西,甚至要求了每家店鋪必須勾兌的“混合面”的數量。為了達到這個數量,糧鋪往裏摻麸皮米糠都是好的,還有往裏摻玉米皮玉米核磨成的粉以及塵土的。小糧鋪最先破産,再是中等糧鋪。大多數掌櫃的都覺得早把喪天良的混合面賣完了早拉倒,店完了,家完了,國也完了,做個伴兒吧。目前還撐着有混合面出售的只有榮家和幾個本身就是日本人開設的鋪子。
“永順街的糧店,存糧是六十萬斤,價值差不多是聯銀券一百五十萬圓。摻成‘混合面’按日本人定的價平售,總共也就收了三十九萬圓。現在被砸了,少了個窟窿,我看倒好了。”索傑憤憤:“不砸日本人的,專砸中國人的!”
榮石手裏拈着一根雪茄玩:“非日資的糧鋪倒得差不多,糧源斷絕,糧商破産,就是日本人要的結果。老爺子在的時候跟我說,榮家能撐多久撐多久,榮家在,混合面裏就能少摻點麸皮米糠多些白面。等榮家堅持不下去,也就剩玉米皮香灰老鼠屎的面了。”
榮石的手指很靈活,雪茄在他的手指間轉動:“你說榮家還能撐多久?”
索傑沒吭聲。
榮石低着頭玩雪茄。挺粗的雪茄在他十根手指縫裏颠來倒去,随意地控制乾坤似的。
榮石玩夠了,拈着雪茄在鼻子下面來回嗅了兩下。他煙瘾不大,但是很喜歡這麽嗅一嗅,再滿意地贊嘆一句:好煙。
榮石沒吃東西,又出門了。他穿着竹布對襟衫,戴着黑框眼鏡和大草帽,有點像落魄學者有點像辛苦糊口的工人。
他去了被砸的幾家糧鋪附近轉。招牌全都被拆下來,榮字被踩得稀爛。有家還沒砸完,圍觀有叫好的,說姓榮的狗漢奸活該被砸,還要繼續砸下去。
榮石就揣着手站在人群中跟着看熱鬧。憲兵隊來得晚,好在到底來了,念着榮石平時給他們上的貢。榮石就那麽看着自家店被砸,鬧事兒的人被抓。砸也白砸,店裏基本沒有存糧。
熱鬧看完人群散了,榮石也跟着散了。他在街上信步溜達,買了倆饅頭吃。應該不是榮家的面,一嚼一嘴鋸末味兒。榮石慢慢咀嚼,艱難吞咽,他想起來孟韋吃的窩頭,可能好點也有限。
榮石拿着倆饅頭,坐在公園裏就着逐漸熱鬧的夏景心平氣和全吃了。吃完用方格手絹擦擦嘴,順便親吻一下。
你說,榮家還能堅持多久?
崔中石背着一包罐頭回了重慶。他在昆明周旋許久,戰果非凡。跟方步亭彙報的時候,聽得方步亭不知是喜是憂。
“如果只看這些投資借貸的數據,中國的經濟簡直在發展。”方步亭苦笑一下。
“宋夫人不信任國內銀行,所有錢全都在境外。上次美國援助的錢還是沒有到賬,實在是……”
美國人一開始也不是只援助物資的。撥了一筆巨款做建立空軍之用,本來應該入帳重慶的中央銀行,然而宋夫人挪走存入境外銀行只等着收利息。
這個窟窿,崔中石堵不了,方步亭堵不了。
方步亭沉默。
崔中石忽然想起來,笑道:“我見到孟韋了。孩子有些瘦,精神還好。勁兒大了許多,這些罐頭我沒有放下。”他略帶愧疚:“只好背回來了。”
方步亭勉強笑:“老小是想給碧玉和伯禽吃吧。碧玉生了平陽,身體一直不大好。”
崔中石更加不好意思:“沒有的沒有的,不是這樣的……”
“你就聽老小的吧。這些罐頭我本來就是弄來給孩子吃的。給了你的孩子,也算全了我的心意。”
謝培東等崔中石離開,進來道:“宋先生想約您吃飯。”
“籌錢的事。”方步亭幾天沒睡,面有枯槁:“中央銀行,中國銀行,交通銀行,農民銀行,蔣宋孔陳,哪個也得罪不了,哪個也不起作用。都在印鈔票,找我做什麽呢?誰聽我的呢?”
方步亭說話語速不快,有種讀詩練出來的抑揚頓挫,像悲怆又溫柔的朗誦:“重慶去年糧食限價令,大米每斤五百二十圓。今年重慶大米每斤四千圓。四二年四三年到今年目前為止,物價平均每年上漲百分之二百三十。都來找我,我有什麽辦法?”
謝培東面無表情。
雞肉不好放,方孟韋珍惜地吃掉了。牛肉幹他塞進櫃子裏,以備不時之需,反正也好放,輕易不動。機場外面的學者突然撤走,方孟韋對着空蕩蕩的地方想那個所謂的在東北大學教俄語的“榮教授”。他有一瞬間很恍惚,覺得真有這麽個人。榮教授來看過他,榮教授又離開。
民國三十三年七月,中英美聯軍決議全力攻克密支那。十四航空隊只留下一個小隊駐守昆明,其餘全部飛往緬甸北部。方孟韋查過美國軍方的資料,密支那是日本切斷駝峰空中安全弧形航線的重要空軍基地,主要戰鬥機是Ki-43——他看不大懂,但每個字都記住了。
方孟敖奉命率隊去緬甸北部。據說他很得陳納德依仗。方孟韋站在機場邊上仰着頭數着起飛離去的戰鬥機,一架又一架。
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