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一紙調令

民國三十三年七月三日,方孟韋突然接到調令,重慶命令他立即返回。

方孟韋甚至沒有來得及通知學生營,連夜離開昆明。學生營第二天起床才發現方營長不見了,然後聽到通知,他們馬上有一個新的營長。

學生營的女生大多數都很難過,有些乃至于痛哭。男生挺高興,令人厭惡的管東管西的初中生終于滾蛋。至于初中生滾蛋之後他們是否會發現,吃的更不如從前,“跑警報”營長跑得比他們還快,沒人管東管西也沒人管他們死活,那真的不關方孟韋的事了。

方孟韋回到重慶,沒來得及回家,去了上清花園中央黨部秘書處報到。謝培東聽說方孟韋要回來,想盡一切辦法淘換了一點五花肉,剁碎做了四個肉丸子,并且警告謝木蘭,不準吃。

方步亭下班很早,沒有上樓去辦公室,只是坐在客廳看報紙。謝木蘭咯咯笑:“大爸,那一面您看了一個小時啦!您想小哥就直說嘛!”

方步亭還是很持重,謝培東系着圍裙站在廚房門口喊謝木蘭:“這孩子!”

當方孟韋終于出現在花園門口,謝木蘭歡呼一聲迎出去,方步亭終于翻了一頁報紙。

方孟韋更瘦了,但也更結實。整個人仿佛淬過火,更有鋒芒。他依舊穿着軍裝,領帶高筒靴一絲不茍。

方步亭有一瞬間很恍惚,他像是看到了幾乎跟他斷絕關系的大兒子——他們是兄弟倆。應該像的。可是他們又都是他的兒子呀,像他嗎?

“小哥你不熱呀?快進來呀!”謝木蘭叽叽喳喳地領着方孟韋進門。謝培東看見方孟韋也怔一下,長高了,身上有種年輕人勃發的力量。

方孟韋立正,給謝培東敬了個禮。

謝培東難得樂了一下:“快去,快去讓你爸看一看,你爸坐那兒看報紙看了半天了……”

方孟韋立刻走到方步亭跟前,啪地立正敬禮:“報告方行長!我很想你!”

方步亭沉着地看着報紙,只是報紙的紙角有些顫抖:“……嗯。”

謝培東沖女兒撇了一下臉,謝木蘭收到指令,笑嘻嘻蹦跶過去:“吃飯吧吃飯吧!餓死我啦!小哥我爸給你做了清蒸獅子頭,他都不許我吃!快來嘛!”

方孟韋溫和地看着她:“是嗎?不理姑爹,咱倆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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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飯的時候,方家又沉寂下來。方步亭雖然沒有立過明确的規矩,但他自己是以身作則的:食不言寝不語。筷子勺子碗盤不能發出聲音。咀嚼也不能發出聲音。方孟韋很久沒吃白面饅頭,拿着捏了一下。謝木蘭終于受不了這種氣氛:“小哥,你這次回來,到底是為什麽啊?”

方步亭手裏的筷子頓了一下,嘴裏停止咀嚼。方孟韋瞧見了,心裏一嘆,對着謝木蘭解釋:“他們調我回來,是讓我去當翻譯。”

“……翻譯?”謝培東很驚奇:“你?”

“是的姑爹。他們需要一個精通英語身份可靠的翻譯,最好是個立場堅定的軍人。找到我大概也是考慮到我在三青團的身份。”

方步亭終于忍不住:“你……翻譯什麽?難道是美國工作團?”

方孟韋垂眼看自己手裏的饅頭:“是的。美國工作組六月份就到了,對吧?但是和政府之間相處并不融洽。美國副總統亨利·華萊士先生現在在國府交涉,一定要去延安。然而交涉到現在,依舊沒有結果。”

日本的一號作戰,令美國對重慶失望透頂。日軍自四月鄭州和洛陽戰役大獲全勝,一路沿着平漢鐵路穿過河南向南推進,國軍除了傷亡三十萬幾乎拿不出可以稱道的戰績。至六月份,長沙已經陷落。美國史迪威将軍和蔣介石針鋒相對,蔣先生公開聲稱史迪威有精神疾病,并且向華盛頓抗議,要求撤換史迪威。

因為史迪威認為可以在西南方向團結共産黨的力量,起碼阻攔一下日軍。這一點,蔣先生絕對不能容忍。

華盛頓的态度很明顯,副總統華萊士顯得不耐煩,因為羅斯福總統已經沒有耐心。華萊士反複強調:要去訪問延安。

為了應付美國工作團,方步亭焦頭爛額,他必須抹平美國援華的一切經濟賬目,起碼看上去抹平。被挪走的資金,被走私的物資。方步亭對着賬目的時候,似乎看見了從駝峰飛來的飄着血味的一箱一箱藥品和食品。

也許哪天就染上方孟敖的血。

午飯過後,謝木蘭去上學。方步亭長久地注視着自己的小兒子。兩個孩子,他都很疼愛,可是他無法表露。他自己的父親并沒有教他,他的祖父也沒教過他的父親。每一代都是這樣過來的,嚴厲的,不講情面的,為整個家庭打算的父親。然而就在當年方孟敖摔門離去的一瞬間,方步亭突然覺得,這一切已經不再起作用。

“論語最近有堅持看嗎?”

“睡前翻幾頁。”

“司馬牛問君子,子曰如何?”

“君子不憂不懼。”

“內省不疚,夫何憂何懼?”

“是的,父親。”

七月份,承德終于熱起來。為了慶祝夏天的姍姍而至,榮家舉辦了盛大的舞會。整個榮家大宅都被燈泡打扮起來,院子裏也纏着燈泡,五顏六色,又俗又洋氣。請了西洋樂隊,還有一個身材豐碩嗓音甜美的女歌手,頭上插着羽毛手裏拿着扇子,仿着路易十六時代宮廷仕女的打扮,後面卻站了兩排渾圓肉感的光大腿,整齊地左比一下,右比一下。

所有榮家的女仆們都端着盤子在巨大的花園裏穿梭,長條的桌子上鋪着雪白的桌布,上面放着琳琅精致的小盤子,供客人随意取用。客人拿過的,整個盤子都會被撤下去,換成新的。來客們土的洋的高矮胖瘦全都有,中國人日本人前沙俄的人坐在一起吃吃喝喝,簡直是國際友好世界和平的典範。

榮石在和人聊天。他微微有些醉意,因此笑容多了層溫和。冷酷的男人一旦有了溫和的意思,對女人來說就是催丨情丨劑。他穿着有沙皇時期軍禮服風格的晚宴服。這種強調胸膛肩膀身高和手臂的禮服難為他穿得端方平正,實在是像被鍛造好的,完美無瑕的鋼制人像。有個大膽的俄國女人在跟他調情。和榮石調情是愉快的,他的口才很棒,對待女士幽默又紳士。不必怕冷場,也不必怕被冒犯,因為榮石總是把所有情調控制得如沐春風,恰恰好。

榮石招呼女仆過來,在盤子的便簽裏寫了一串花體俄文,讓女仆端了過去給樂隊。

樂隊突然改了曲子,變成了悠揚的華爾茲舞曲。

“該跳舞了,否則多辜負這美麗微醺的夏夜,以及同樣美麗的女士們!”榮石用俄語笑道,“我先點曲子,我最愛的華爾茲!”

榮石擁着俄國女人,優美柔和地旋轉起來。

客人們也跟着跳,在彩燈的映照下,人影晃動,簡直就是樓梯牆面上的畫,魑魅魍魉。

榮石跳累了,靠在欄杆上看別人跳舞。忽而來了一陣風,揚起夏夜帶着水汽的植物的清香,瞬間驅散了滿院子亂七八糟的香水香粉。榮石臨着風,拿出方格手絹,鄭重地在嘴上按了按。眼前是極盡的奢華與享受,燈紅酒綠,珠光寶氣。榮石心裏卻有悲涼,他用方格手絹捂着嘴,帶着醉意喃喃自語:我什麽都沒有,我就只有一條命。給你吧,你要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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