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一名翻譯

李熏然聞着早飯香醒的。

他在床上蠕動,包着被子伸着腳閉着眼睛尋摸拖鞋。四月份了倒春寒,早上起來小冷風嗖嗖的。

李熏然裹着被子跑去上廁所,往回跑的時候淩遠戴着隔熱手套端着砂鍋走出廚房,特別雲淡風輕地看了他一眼:“醒了啊。”

李熏然一愣,被子從肩膀上往下滑,他伸手拽了拽,淩遠還是很雲淡風輕:“吃早飯。”

昨天開始老淩就不對勁。李熏然抽了抽鼻子:“……哦。”

今天早上李熏然沒敢賴床,自覺洗臉刷牙,老老實實吃早飯。淩遠整個人風輕雲淡地快升華了,跟飄在李熏然對面似的。

“老淩,你到底怎麽回事……”李熏然含着勺子,大眼睛從下往上瞄他:“有病趕緊治,我害怕。”

淩遠很平靜:“沒什麽,我挺好。就是榮石是誰?”

“……啊?”

“前天晚上你做夢的時候嘟囔一晚上。”

“那個……”

“這兩天你不練字兒麽,我看一張一張的全是這倆字啊。”

李熏然叼着勺子,眼睛瞪得越來越圓,突然一歪頭:“你醋了?”

淩遠很鎮定地吃飯。

李熏然放下勺子,笑嘻嘻地看着他:“啊你醋了。你先醋着,我愛看你這德行。”

淩遠抿着嘴看李熏然斯斯文文秀秀氣氣地吃早飯。吃了半天終于忍不住:“要遲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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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熏然噗一聲大笑起來,淩遠蹙眉:“不要嗆到。”李熏然閉着眼張着嘴前後搖晃着笑了半天,運了運氣:“那個本子上的啦。榮石,我撕出好幾頁來,密密麻麻都是這倆字,寫得好看極了。我手癢,想跟着寫。你猜這個‘榮石’是什麽人?”

淩遠無奈:“來回寫名字,不是仇人就是愛人。”

李熏然突然想到:“唉你寫過我的名字沒有?”

淩遠閉着嘴嚼東西。

“寫過沒有?不吭聲我當你默認啊。”

淩遠拒絕回答。

上班出門前李熏然一邊換鞋子一邊發愁:“榮石,我怎麽覺得這倆字我在哪兒聽過。可是在哪兒聽過呢。要憑個名字怎麽找七十幾年前的人……我連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不能是女人的名字吧?哦對了爸戰友家種的韭菜你放哪兒了?不要吃,等亮亮來了再說,亮亮最愛吃韭菜炒雞蛋。”

“嗯。”

今天一早,重慶政府的人送來三個翻譯。正好湊齊四個字:高矮胖瘦。又高又瘦的是個年輕軍官,腰背繃直,領帶打得筆挺,皮鞋擦得幹淨。工作團負責保安的彼得金中校看了他一眼。年輕的少校訓練有素,立即立正敬禮,用清晰流利的英語介紹自己的部隊番號現任職務軍銜以及姓名。

這種輕快清晰的純正的美式英語讓彼得金中校心情稍好。他在中國這半個月,滿耳朵都是各種稀奇古怪的英語。見鬼的語法,亂成一團的前後鼻音,莫名其妙的時态。這幫中國人寫英文公函倒是不錯,只是一張嘴就讓中校暴躁。

“……你看上去像是個能說英語的。”中校背着手看他:“你叫什麽?”

“先生,我叫方孟韋。”

“你應該不叫‘電影’吧?”

“不是電影,先生。是孟韋。”

“中國人的名字,啧。”

彼得金中校一直大馬金刀地負手堵在門口,沒有讓三個人進去的意思:“知道為什麽要送你們三個人來嗎?”

三個翻譯保持沉默。

“因為你們的前任都被趕走了。我希望能你們确實能勝任這個工作,不是什麽名校畢業卻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的……莫名其妙的人。”

今天是重慶難得的晴天,七月的太陽曬着站在門口的三個人,方孟韋穿着整齊,很快就出汗了。彼得金中校問了另外兩個人一些問題。另外兩個人只是文職人員,但的确有兩把刷子,總算符合了彼得金中校的标準,放他們進去。方孟韋帽檐下沁出汗珠,但一動不動,表情平靜。

“軍姿軍容都挺好。你算個合格的軍人……但是你們為什麽要指派個軍人過來?你真是翻譯?”

“我可以勝任。所以我就來了。”方孟韋答得很生硬。

“所以你既是翻譯,又是軍人?重慶政府的軍人?”

“我是中國軍人,先生。”

“……穿着美國軍裝的中國軍人。”

方孟韋全身緊繃一下。

“我無意冒犯,可是我說的全是事實。原諒我目前對‘中國軍人’印象不大好。你應該算是我見過的比較體面的那種了。因為你穿着完全美式的軍裝,美國援助的軍裝——你們自己的軍隊連被服生産都夠嗆。我的國家援助你的國家,援助來援助去,最後是個什麽結果,你猜?”

方孟韋保持沉默。

“我們已經見過方先生。他是個金融天才,可惜作用僅僅是修修補補。中國人老覺得自己最聰明,是不是?”

方孟韋臉上的汗越來越多,襯衣也透了。

“得了,我們都知道你是誰。我以為方先生對金融那麽有研究,他的兒子會是個職業代理人或者投資人。沒想到是個軍人……哈,我明白了。”

方孟韋的手攥起拳頭,又松開。

彼得金中校側身讓出半拉門:“進吧,請。”

方孟韋敬禮,提着文件箱蹭着彼得金中校的肩走了進去。

重慶學生暴發了一次大抗議。游行的人群越聚越多,一開始是學生,後來不明不白的人也摻雜進來,游行隊伍突然成了一個活物,蛇一樣在山城的路上蜿蜒着。群情激奮,所有人要求政府聯合共産黨真抗日,反對消極抗日。震耳欲聾的呼聲到達了美國工作團的駐地,彼得金中校和伊頓上校喝着咖啡,笑道:“這是游給我們看的。”

學生們大概以為,可以通過美國人對蔣介石施壓。然而羅斯福剛剛承認蔣介石政府是中國唯一合法政府。

“你覺得中國戰區會如何。”

“誰知道,上帝保佑中國能拖住日本。”

“用什麽拖?用抹賬目的聰明智慧嗎?”

軍隊很快出動,沖散了人潮。沒有組織的人群被軍隊一沖很快散去,核心的學生隊有統一的指揮,并沒有馬上就散。警察拿着棒子劈頭蓋臉亂敲亂打,很快女生們頂不住,女生們尖叫着跑走,男生們也潰散。“一心抗日”“團結禦敵”的标語灑在地上被人踐踏,踩來踩去全是腳印。

方孟韋在美國工作團呆了半天就算下班了。美國人當然知道指派這麽個又是軍人又是翻譯的人來幹嘛,因此樂意讓方少校多休息。方孟韋提着文件箱離開。他心情并不好,沿着石階往下走。走了半天忽然聽見有人喊他,方孟韋一回頭,兩棟房子之間躲着幾個女生,那幾個女生看方孟韋也是穿軍裝的,吓得往後縮。只有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堅定道:“小哥,小哥你來幫幫我,我走不了了。”

方孟韋小跑過去,謝木蘭坐在地上,臉上有淤青,衣服上都是泥,辮子扯開了一只。

方孟韋震驚:“木蘭?你幹嘛去了?”

謝木蘭嘴角淤腫,只能表情平靜:“小哥,我們游行去了。”

方孟韋心頭壓抑已久的怒氣突然沖上來,沖得他眼前一黑。他閉着眼捏了捏鼻梁:“木蘭,你簡直放肆……”

謝木蘭伸手:“小哥,你背我吧。”

方孟韋怒道:“你出來游行,姑爹知道嗎?”

謝木蘭搖頭。

方孟韋攥着拳頭提醒自己不要遷怒不要發作。他的表情吓壞了其他幾個女生,有一個開始小聲抽泣。

謝木蘭不怕。她臉上有傷,所以只能繼續平靜:“我們要發出我們的聲音。不這樣,沒有人聽。小哥,長沙淪陷啦。離重慶還有多遠?哪天日本人來了,別的不說,我們這些女生要怎麽辦?”

方孟韋未答,謝木蘭強笑:“我們就只能趕緊去死了。”她頓了頓,指着幾個狼狽不堪的女生,輕聲道:“小哥,你三青團天天搞什麽三民主義。三民的民,包括我們嗎?”

方孟韋背着謝木蘭,一路走回家。

“你自己跟姑爹解釋怎麽搞成這樣的。”

“照實說呗。難道我做錯了?”

“你……”

“小哥,這是正義的呼聲。”

兩人到家,蔡媽王媽迎出來:“這怎麽搞的?木蘭你這是讓人欺負了?”

謝木蘭滿不在乎:“剛才我去游行了。讓警察打的。”

王媽領着謝木蘭回房處理身上的傷,蔡媽剛才挺高興,這下心思也淡了,只是遞給方孟韋一封信:“孟韋,這是你的信。每次看見你收信心情都能好一些,這些天我一直盼着能來信,真來了。上海來的呢。”

方孟韋瞄了一眼信封,沖蔡媽笑了笑:“謝謝。”

方孟韋回房,整個人倒在床上。他愣愣地看着天花板,一時是彼得金中校的刁難,一時是謝木蘭的诘問。好一會兒,方孟韋才發現手裏捏着一封信。他随意地撕開信封,他在上海應該沒有認識的人……

榮石?

這得意洋洋的字體,一看就是他的。

“親親吾弟……”

虧榮石想得出來,承德寄上海,上海轉重慶。方孟韋把信紙蓋在臉上,紙張的觸感輕輕地覆着了他的嘴唇。

內容倒沒什麽,平常的寒暄。榮石給自己設定的身份是方孟韋母親那邊的親戚,方孟韋的表哥。很久不聯系,現在世道艱難,想巴結方家換點活路。榮石的落款是“姚輯”——遙寄?

“每因樓上西南望,始覺人間道路長。”

白居易寫給白行簡的詩。方孟韋翻了個身,紙張滑下他的臉。榮石去軍營看他,說是他表哥,寫信還是表哥。為什麽非得是表哥?

很久以後,榮石是這麽回答的:

廢廢廢話,堂親不通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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