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一個數字

晚飯之前,方步亭和謝培東回來。方步亭顯得很疲憊,直接上樓回書房。方孟韋在書房門口敲門:“父親。”

“進來吧。”

方孟韋默默地站在方步亭身後,給他捏肩。他能想象到美國人對待方步亭的态度。現階段,美國人也沒什麽理由要對一個中國人禮貌——面子是自己掙的,也是自己丢的。

只是,一國之恥,壓在一人的肩上,還是太沉了。

謝培東去了謝木蘭房裏。不知說了些什麽,謝木蘭清脆有穿透力的少女的聲音尖叫着:“前有南京,難保後無重慶!”

方孟韋在方步亭肩上按摩的手一頓。

書房裏沉默。謝木蘭的痛哭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方孟韋想起來,白天謝木蘭問他如果日本人殺進重慶,她們這些姑娘要怎麽辦。

方孟韋又想起那年的上海,被日本人轟炸得一塌糊塗,外灘上到處是屍塊。都以為有洋人,日本人不敢把上海怎麽樣。其實洋人的政府提前接了通知,早撤僑了。所以最後,被炸死的還是只有中國人而已。方孟韋做惡夢,夢見自己的母親和妹妹被炸得零零碎碎——其實也許不是惡夢,那是方孟韋不願去想的事實。

謝木蘭在哭這個國家,也在哭自己。

“你……見到你大哥了?”

“沒見到。父親,我怕……大哥不想看見我。”

方步亭長嘆:“方家的祖宗啊。”

方孟韋頓了頓,輕聲道:“父親,日本人真的會進重慶嗎?”

方步亭沒回答。日本“一號作戰”之前,他對重慶還是有些信心的。長沙淪陷,他無話可說。

“如果……那依大哥的脾性,是要殉國的。”方孟韋聲音略帶哽咽:“怎麽就……到這個份兒上了?”

方步亭疲乏緩慢的聲音緩緩道:“不仁者可與言哉?安其危而利其菑,樂其所以亡者。不仁而可與言,則何亡國敗家之有?”他自嘲一笑:“你大哥要殉國,那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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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孟韋轉到方步亭前面,半跪下,仰着臉孺慕地看着父親:“兒子也是軍人,國如此,別無他法……”

方步亭對着方孟韋苦笑一聲:“我方家,也算對得起國與民了。”

日本人在玩命縮緊對承德市場的控制。榮石真切地感受到了日本人財政上的窘迫,太平洋戰争所耗巨大,日本人已經窮盡一切所能在中國刮血刮肉,可還是不夠!

滿洲禁煙總局的川田找到榮石,終于不再文質彬彬,态度強硬地告訴榮石,作為承德商會的會長,榮石必須起到作用,負責東光劑進入西南的問題。

榮石叼着雪茄,垂着眼皮,面對川田對他态度不端的指責始終淡淡的。

川田發洩完了,榮石拿下根本沒剪的雪茄,戲谑地看着川田:“您別那麽大火,如果您覺得我當這個會長不夠格,我馬上辭職,誰能上誰上。您看上承德哪個廢物了,我馬上讓賢。王景川王胖子還是柳持钰柳太監,您一句話的事兒。”

川田陰着臉。承德這幫人,巴結日本人是把好手,真能有點魄力能幹點實事兒的也就榮家。

“我在北平被人刺殺,現在也沒落實到底是誰。反正我是大漢奸,死了也就死了,您看哪個二漢奸能比我幹得好,正好我也不用天天提心吊膽被殺了。”榮石冷笑:“東光劑還進西南。西南誰的地盤知道麽?認識戴笠麽?這家夥對自己人狠對日本人更狠。你別看他是個特務頭子,人家還是真抗日的。大日本帝國多少精英折他手上了?”

川田直繃繃跪坐着,全身上下都是日本人特有的僵硬。榮石就煩和室,他總覺得整體跟個匣子似的,憋屈。川田口才不行,被榮石噴的還在想詞兒,榮石跪半天終于忍不住,伸着兩長腿向後仰着,用手撐着榻榻米伸了個懶腰:“哎喲我操蜷死我了!”

“榮先生,你別忘了榮家現在的風光都是因為日本政府的扶持。你不為大日本帝國盡心盡力,要你這個承德商會會長做什麽?”

榮石仰着大笑:“我這一趟在北平算是想明白了。你不中國通麽?中國人一輩子想的無非就是兩件事:生前身後。生前名我是不敢想了,還能更臭嗎?身後我就更不用想了,死都死了,我死了被人掘墳鞭屍我都不奇怪,可是我那時候已經死了,怕個屁?”榮石樂呵呵地往上看着:“老子想明白了,老子無牽無挂,死都不怕,愛咋地咋地吧。”

榮石和川田翻臉,回去的路上索傑很擔憂:“東家,你和這個日本人徹底翻臉,難道不擔心……”

榮石哼了一聲:“實則虛之,虛則實之。我一味拍着日本人,他們要麽徹底看扁我,要麽懷疑我。川田只是個毒品代理,他身後的主子還沒出來呢,到時候再說。再說我也不怕,我榮家倒了,華北方面軍的鈴木旅團長第一個殺了川田。”

索傑一愣:“對,鈴木在榮家有幹股……”

榮石大笑:“可不止鈴木。”他伸出雙手自己欣賞半天,啧啧兩聲:“我還真是個當漢奸的料,居然什麽都想到了,混得也左右逢源。哪天吧唧蹬腿兒了,死在漢奸的名聲上,我也沒啥好冤的。”

索傑知道榮石心裏憋屈,憋得發狂,沒地方發洩。他暗暗嘆氣:“東家,又收了一些面粉,但……如果照以前的兌法,不夠了。咱家兌面粉,摻的麸皮也都是磨得細細的,成本實在太高了。咱們虧,那些拿幹股的日本人可不能虧,咱們還得貼他們錢……”

榮石捏着鼻梁:“虧,榮家什麽時候虧完才算。”

“唉……”

美國工作組的駐地轉移到美國使館。方孟韋每天出來進去還得被搜身。美國使館只有個武官對他還算客氣,偶爾和他說幾句話。這個武官壯碩機敏,典型的美國長相。精通中文,還有個中文名,姓包。方孟韋感激他,但對他真的沒多少話可說。包先生有源于自己祖國的開朗自信,方孟韋的祖國給他的只有自卑。

一天方孟韋回家,蔡媽拿着信小跑過來:“孟韋你看,有信!”

蔡媽不知道都誰給方孟韋寫信,只是明确感受到每次方孟韋收到信之後清晰的喜悅。方孟韋這孩子從小心事重,面上淡淡的,喜怒很少形于色。蔡媽見能有件事讓他開心,就一直惦記着。最近方孟韋一直郁郁的,蔡媽迫切需要一件能讓方孟韋高興的事情。

方孟韋真誠地感謝了蔡媽。他拿着信回到屋裏,小心翼翼地拆開。榮石明顯進入了角色,每次寫信都跟孟韋訴苦:日子過不下去啦心裏難受啊四處受氣啊我好缺錢啊可憐可憐打發打發啊。

半真半假最容易掩蓋過去。但是方孟韋知道這封信裏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大約除了他缺錢,都是真的。

于是方孟韋按照上海的地址,真的彙錢了。

索傑很驚奇地跑進來:“東家,小方先生給您彙錢了。”

榮石正在看報紙,被索傑吓一跳:“啊?”

索傑依舊驚奇:“小方先生給上海的地址彙錢了。您知道那是咱們一個掌櫃的地址,掌櫃的問咋辦……”他遞給榮石一封電報,上海的掌櫃的急急火火拍電報來,問彙來的錢怎麽辦。掌櫃的過手的錢何止千萬,可是就這麽幾十塊錢簡直燒手,沒點小聰明給人當掌櫃的?

榮石一看電報:“……二十七塊?”

索傑點頭:“二十七塊……”

榮石看着電報,突然爆發出一陣打雷一樣的笑聲,吓索傑一哆嗦。榮石就那麽笑,似乎笑開了胸中積郁。

“我這輩子,除了我爹,還沒人給我錢花呢。告訴掌櫃的,錢不用取,把彙錢的條子給我寄來。”

榮石高興了。索傑疑惑,二十七塊錢有啥值得如此高興的?榮石翹着二郎腿哼着小調,高興地搖頭晃腦。

“東家……你在高興什麽?”

榮石看索傑一眼:“小兔崽子,也就嘴上占占便宜罷了。”

索傑一頭霧水地給上海掌櫃拍電報去了。

榮石翻了一頁報紙。

數字……

27乎?

愛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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