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一場雪
方孟韋,實在是個笨拙的人。
他不懂很多事。
他不懂情。
方孟韋的母親姓姚,出身無錫望族。關于父親母親的事,他知道的不多。唯一聽到別人笑着提過的:你父親在美國上學的時候,休暑假回無錫老家,太湖的水面緩緩駛過姚家的船——你父親,對着你母親,笑了一下。
方孟韋想回無錫,想看看太湖,想看看當年父親對着母親笑的地方。那一定是個很美的地方。浩淼如鏡的太湖,水映着天,天連着水。母親說,看着太湖,那是水中的另一片白雲悠悠的藍天。
方孟韋幼時聽那個英國教授一本正經地解讀着愛情詩句,他跑回家,問母親愛情是什麽。母親驚訝,然後微赧。中國人不談論這個。方孟韋問母親愛父親嗎。
母親抱着他,坐在庭院裏輕聲道:孟韋,這件事,是不可以說出來的哦。
幼小的方孟韋仰着頭看母親,母親悄悄告訴他:孟韋,藏在你的心裏,只有你的心知道,就好了。
重慶已經非常熱。連年的轟炸令重慶到處是斷壁殘垣,可是植物一年複一年,依舊開始茂盛。方孟韋對花花草草一點研究都沒有,只發現他窗下又郁郁蔥蔥起來,綠色的生命勃發着,不屈不撓,不留神就咬牙切齒地生長。
七月初的一個下午,方孟韋回家,沒看到方步亭。謝培東坐在沙發上沉着乏味地看報紙:“你……程姨……不大舒服,你爸去醫院了。”
方孟韋攥了一下手,皺起眉,嘴唇蠕動一下,到底沒說話。謝培東不知道要怎麽跟一個男孩子解釋這一切事情,只好委婉道:“你程姨,也不容易。到現在還住在外面……”
方孟韋不能跟謝培東翻臉,究竟出聲了:“姑爹,我先上去了。”
謝培東嘆氣。
方孟敖和方孟韋,兩個沒有一個省心的。方孟敖是古典詩句裏的英雄,功名只向馬上取。方孟韋……謝培東形容不出他。從小想得多,心思重,沉沉郁郁。謝培東年輕的時候看過一幅畫,新興的摻雜西洋技法的水墨畫,也說不出好不好來……一座孤峰,很遙遠。蒼翠挺拔秀氣,孤零零地矗立,湮在一片煙雲水霧中。
蔡媽迎出來,臉上有笑:“孟韋,你看,來信了。”
方孟韋笑了笑:“嗯,謝謝蔡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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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培東突然問:“是那個榮先生麽。”
方孟韋頓了頓,低低嗯了一聲。
謝培東不再多言。
方孟韋回屋,展開信看。
錢已收到。二十七是好數字,三九二十七,九至陽,二十七簡直是三陽開泰……
方孟韋表情柔軟地看榮石絮叨,耳邊響起來榮石的聲音,仿佛他在念信上的廢話。看着看着耳邊的榮石竟然也結巴起來,在方孟韋的心裏耳邊結巴個沒完。
方孟韋惱了,把信扣在桌上,向後一仰倒進床裏。他枕着手,直愣愣地往上看。
門口有人敲門,謝木蘭黃莺一樣的嗓音:“小哥!”
方孟韋沒動:“進來吧。”
謝木蘭打開門,探進個腦袋:“小哥,我爸說吃晚飯了。”
她臉上還有傷,腳崴得有點狠,拄着拐。她倒是不氣餒,很快又活潑開朗了。她看見小哥枕着雙手,仰臉躺在一片暮色裏,瓷一樣蒼白的皮膚仿佛浸在幽靜的深水中。
方孟韋的白是冷冷的白,沒有血色,沒有人氣兒。謝木蘭愣了一下:“小哥你不開心?”
方孟韋無奈地笑:“我哪有。”
謝木蘭一歪頭:“那你就是開心?”
方孟韋無法,只好坐起來:“我一會兒就下去。”謝木蘭應了一聲,大爸今天去“小公館”,她沒事兒還是不要惹小哥。方孟韋忍不住:“慢點,小心腳。”
“知道啦知道啦。”
晚飯的時候方孟韋沒吃多少東西。謝培東幾次欲言又止,又說不出什麽。謝木蘭懵懵懂懂,倒是頗同情小哥。要是謝培東敢弄個女人進來,她非要反出南天門不可。方孟韋不吭聲,謝木蘭也不敢活躍氣氛。方步亭一貫寵她,大約是有點移情作用,畢竟他的小女兒在上海被炸死。謝培東整天沒表情,為着謝木蘭的母親,也不能把她怎麽樣。方孟敖心思大,在謝木蘭的記憶裏一貫不跟人計較的。只有方孟韋,謝木蘭真不敢鬧他。并不是他多可怕,而是……他有時候看起來不像在這個塵世間。
方孟韋離開餐桌,謝木蘭藏在碗後面看她爸。謝培東就是沒表情。
方孟韋入睡後,做了個夢。
他夢見漫天滿地的大雪。
他沒見過這麽大的雪,深到膝蓋。
東北的雪。
榮石跟他講過東北的雪,東北的嚴酷天氣從來跟綠蟻新酒紅泥小火爐沒啥關系。總體而言,冬天對于一切在東北讨生活的生命來說只有兩個結果:死,或者不死。
“東北的酒叫燒刀子,為什麽呢?因為烈,一口飲下去,從喉嚨開始往下割。美不美另說,燒刀子主要目的是為了取暖。凍得半死的人,灌一口就能活回來。沒點與天鬥的法子,在東北活不下去。”
榮石跟方孟韋講過東北,還有東北的雪。
榮石本來就像攜着一身東北的風雪,鬥天鬥地鬥命。一身血,叼着雪茄,滿不在乎跟他笑:死不了。
方孟韋在大雪裏漫無目的游蕩。
電光石火之間,他猝不及防被撲倒,一下子躺進雪地裏。方孟韋有點愣,他覺得有東西在舔自己的臉……舌頭?
肌肉虬結的巨大的猛獸壓着他,鼻息裏噴着熱氣,喉嚨裏壓抑着低低的咆哮。
……老虎?
方孟韋好像不怎麽怕。他摸到巨虎柔軟的皮毛,他躺在雪地裏,感覺巨虎壓着他,覆上他的身體,用粗糙的舌頭舔他,用牙撕咬他的衣服。方孟韋喘息急促起來,他的血在身體裏沸騰,翻滾,燙得他戰栗。巨虎的熱度融化了雪,四處蔓延的水浸透了他的衣服。巨虎撕扯他的衣服,擠他,按他,喉嚨裏翻滾着虎嘯,焦急,不得要領。方孟韋喘不上氣,他顫抖着摟住巨虎……巨虎用舌頭舔,用牙碰,在方孟韋皮膚上一掃,便有一層寒戰的快樂。一瞬間他渴求巨虎咬他。
咬啊,用牙齒咬,咬死我吧……
方孟韋驚醒,躺在床上一時間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裏。他發覺自己汗透了睡衣,又驚又窘。重慶夏夜是悶熱的,他起床去開窗,濕熱的風粘膩地吹進來。院子裏,窗臺下,植物的影子在夜色裏輕輕搖晃,發出窸窣的聲音。不知不覺滿院子的花草已經如此茂盛,方孟韋呆呆地看着厚重壓抑夜幕下豐茂藹藹的植物,生長的旺盛之意摧枯拉朽,猶如烈火。
他摸着自己心髒的位置,喃喃自語,你知道麽。
七月份,一個郁熱潮濕的重慶的夏夜。
方孟韋夢見一場逃無可逃的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