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一位故人

五一小長假前一天,李熏然把亮亮接回家裏。淩遠養李熏然養出心得,再養個亮亮自然有經驗。亮亮白胖不少,長了個子,小臉蛋鼓起來,看着喜人。

淩遠和李熏然五一長假能不能休純看運氣,所以沒法出去旅游。亮亮正好喜歡呆在家裏,哪裏也不愛去。

五一節淩晨,淩院長被一通電話叫走了。

臨走之前淩院長拍獅子卷:“我不啰嗦了,省得招你煩。該幹什麽知道吧。”

李熏然伸出手,舉起來搖了搖。

淩遠前腳剛關防盜門,李熏然後腳呼登坐起來,樂呵呵跳下床,去客卧把亮亮用毯子四下打包,火速運回主卧。亮亮迷迷糊糊看他:“叔叔……”

李熏然很興奮:“明天我放假,咱家大院長上午肯定回不來,知道要幹嘛麽?”

亮亮悠悠嘆氣:“叔叔你要違反家法。”

李熏然還是興奮:“明天咱倆賴床!我宣布,十點之前不起床,争取賴到十一點!”

李熏然把亮亮塞進被窩,自己甩了拖鞋爬上床:“我明天中午要出去撸串,你去不去?”

亮亮默默地看他:“院長不讓你撸串。”

“咱不提他行嗎?”

“哦。”

李熏然躺着,雙手交叉擱肚子上,靜止半天——一興奮,反而睡不着了。

他側臉看看一邊的亮亮,亮亮像個大玩偶似的,也學他,仰面躺着,十指交叉擱在肚子上發傻。

“明兒你去不去興趣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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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節放假。”

“那行,反正我起不來沒法送你。”

“……唉。”

李熏然還是睡不着。亮亮一本正經:“最近我又看了一部紀錄片,我覺得還成,叔叔你要不要也看看?”

“哦,講什麽的?”

“講迪克西使團的。”

“……嗯。”

“日本一號作戰之後,一九四四年八月份,美國官方在史迪威将軍的促成下組建的一個訪問團終于到達延安。‘迪克西’不是訪問團的正式名稱,只是一個外號。大概意思是用美國南北戰争時混亂的南方暗指當時的‘赤化區’。這個訪問團的領隊是個富有傳奇色彩的中國通,美國大使館武官包瑞德上校。這個訪問團的飛機抵達延安降落時出了點故障,有驚無險。包瑞德跟去接機的周恩來開玩笑:‘傷人乎?不問馬’。這是一個良好的開端……”

亮亮嫩嫩的小嗓音模仿央視旁白深沉抽離的語調,還有點抑揚頓挫的氣勢。他記憶力驚人,看過的基本不會忘。亮亮講着,突然聽見李熏然悠長的呼吸聲。

睡着了。

亮亮坐起來,給李熏然拉拉被子,拍拍他,一副老成的小模樣:“哎呀,跟小孩子一樣的。”

一九四四年,八月。

迪克西使團的軍事觀察員,政治觀察員,一堆地道的美國人,終于踏上延安的土地。

“那裏很窮。非常窮。毫不客氣地說,我那是第一次見到如此貧困的地方。”五十年代麥卡錫主義式的政治迫害風潮過去,美國終于能再次談論共産主義或者別的什麽主義的時候,當初的一個訪問團成員回憶:“但每個人都很有精神。這很神奇,他們基本是吃不飽的。衣物破舊但幹淨整齊,每個人都神采奕奕。”

方孟韋跟着訪問團下了飛機。包上校壓根不用他翻譯,他就默默跟着人群。來接機的是共産黨的高層,方孟韋形容不出他來。想來,這樣的人,也是不需要別人去形容他的。

方孟韋盡職盡責地擔任翻譯,眼線,立場堅定的軍人,等等角色。延安接待美國使團盡心盡力,盡管物質匮乏,但賓主盡歡。

那人的風度令人折服。他和顏悅色地對待每個人,笑意春風化雨。包瑞德在私底下和人聊天時對那人評價非常高。“哪怕只是一個政治家的表演,也很夠了。林肯也不會疾言厲色地對待別人。”

那人笑着勸方孟韋:“少校,你應該堅定你的政治信仰,但是……不必繃得這麽緊。”

方孟韋緊張,做不出表情,只能點頭。

美國使團當然有自己的見解。顯而易見,國共都知道日本人滾蛋之後自己的敵人是誰,所以現階段對付日本人全都不使勁兒了——這樣于美國人不利。

政治學家們經濟學家們軍事學家們和中共的接觸是愉快的。方孟韋當然知道是怎麽回事,美國必須贏取對德國日本的勝利,暫時放下政治偏見沒什麽問題。訪問使團甚至興致勃勃地換上了中共的土布軍裝,打算拍一張集體照留紀念。

方孟韋拉住了包瑞德上校。

“上校先生,我提醒你,秋後算賬不是只有中國人幹的。”

包瑞德沒聽進去:“方,我的祖國不是你的祖國。”

那張美國人穿中共土布軍裝的照片應該名垂青史。它有點滑稽,又有點莊嚴,它忠實地記錄了一段風雲詭谲的國際歷史,在幾年之後,它成為了罪證。

訪問團的訪問是成功的。訪問之後的餘興節目甚至有舞會。中共的高層沒有一般人想象的始終繃緊鬥争的神經。他們甚至可以稱得上很有情趣,大多數留過洋,尤其是法國。有人還可以講法語,和訪問團裏一個法裔成員聊得很愉快。

方孟韋就那麽看着。

他不打算和這些人太親近。

舞會繼續中,演奏樂團據說是國軍俘虜過來的。方孟韋不想談這個,穿着美式軍裝,僵硬地坐着。

他旁邊坐下一個人:“年輕人,不去跳舞?姑娘們都在看你,總不能讓女士來邀請你吧。”

方孟韋轉頭看他。清癯的老先生,戴着眼鏡,斯斯文文,上嘴唇留着一個日式的方塊仁丹胡。他對着方孟韋笑笑:“我叫王學文。”

方孟韋當時并不了解他是誰,只能趄身:“王老先生。”

王學文很和藹:“你為什麽不跳舞?延安的姑娘不漂亮嗎?”

方孟韋微微有點臉紅,表情還是繃着:“并不是,我不怎麽會。”

王學文搖頭嘆氣:“我老頭子倒是會跳,沒有姑娘願意跟我跳呢。”他打量方孟韋:“年輕英俊知慕少艾的年紀,不要這麽死氣沉沉。”

方孟韋動了動嘴唇。

“怎麽了?還是你有心上人了?”

方孟韋沉默。

“哈哈,有心上人了。好,很好。”王學文跟着音樂節奏微微晃身子:“你這年紀正好,不要荒廢,要談戀愛。”

“……啊?”方孟韋一愣。

“愛情。”小老頭很嚴肅一握拳:“叫人生叫人死,的愛情。你要是迎臉撞見了,就一把薅住,不要讓愛情跑了。”

方孟韋終于繃不住了。這些人……和他想得不太一樣。

“王老先生,你……讓我想起一個故人。”特別是這個滿嘴沒溜的德行……

“哈巧了,你也讓我想起一個故人,特別是你這個視我們如病毒誓要忠于自己信仰的神情。”

……那肯定不是一個人吶。

王學文搖頭晃腦:“一九二七年在武漢的時候,也是你這樣年輕英俊的小軍官,恕我冒味,小少校今年多大?”

“……十九。”

“喲,那會兒他比你小呢,剛十六。大高個子,對着我虎着臉,還拿槍比劃我。啧,兔崽子。”

方孟韋看着跳舞的人,随團的國軍軍官也下去跟着跳了。姑娘人數不多,有些人開玩笑似的,男的和男的跳。國共抱着跳舞,簡直天下奇景。

“你說,這有什麽區別。”王學文看着舞池裏“和樂融融”嘆氣。

方孟韋心裏警惕起來。他在三青團受訓,早就知道共産黨的套路。和人談心,談着談着就繞進去了。所以他一直繃着,和共産黨都不來往,一句話不說。

“無關主義。有關利益。”方孟韋很生硬。

王學文一愣,大笑起來,甚至壓過了樂隊,“嗷哈哈”的聲音引得大家往方孟韋身邊看,方孟韋繃着嘴,一路從臉紅到脖子。

“您……別笑了。”

王學文咳嗽兩聲:“沒有沒有,當初那個小軍官說過和你一模一樣的話。”

方孟韋知道延安的生意盎然。只是不知道這生意能保持多久。

“有沒有區別,等着看吧。”方孟韋笑一笑:“願咱們誰都別讓對方失望。”

淩遠十一點回家,家裏靜悄悄的,客廳窗簾也沒拉開,陽光進不來。淩遠蹙着眉輕聲道:“熏然?亮亮?”

主卧有動靜。

淩遠換了鞋子洗了手蹑手蹑腳走進屋——李熏然竟然還在睡,裹着被子一臉天真可愛。亮亮盤腿坐在他身邊,在玩自己的小腳趾。擡頭看見淩遠,可憐兮兮道:“院長,餓。”

淩遠刷拉拉開窗簾,李熏然蠕動一下,伸手撓撓臉,睜眼看見淩遠穿着外套站着,吓精神了:“幾點了?”

亮亮嚴肅:“十一點十二。”

淩遠無奈地看着李熏然:“早飯不吃,不要胃了?”

李熏然揪着被子對着淩遠使勁眨眼。

“不要賣萌。”

“院長,叔叔說帶我去撸串。”

“啊啊啊你這個小叛徒!”

“都閉嘴起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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