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田秋芝後來又提了幾次工作的事兒,都被樓宇給搪塞了過去,她就琢磨着要不要自己去鎮上看看。
這幾天,張桂英帶着她串了幾家門,其中一家是做鞋墊子的,正好差人手,田秋芝就應下了。
這工作就是在已經制好的鞋墊子上寫寫畫畫,上手很快。
這幾天樓宇接了修繕學校的活兒,田秋芝每天中午得給他去送中飯。
起先他說沒必要,在外頭随便吃點兒就成。
但是田秋芝堅持要送,她這是住人家的吃人人家的,如果不做點兒什麽她心裏不舒坦。
況且人還救了她一命,光憑這點,她就是給做個十年八年的飯也還不了。
後來樓宇也懶得說了,随她去了。
這天,田秋芝幹完活兒,提着飯盒來學校送飯。
她沒讀過多少書,初中沒上完就出來了。
學校之于她,是一個既陌生,又無比向往的地方。
盡管來這不是一兩次了,但她每一次過來都很新奇。
她就趁着樓宇吃飯的空隙,自己在這校園裏頭溜達,她不敢靠上課的教室太近,不知道為什麽,她緊張,總覺得別人會看出些什麽,每每站在十幾米處遠遠地望一望,她就很滿足了。
小工A從外頭吃飯回來,見樓宇端着個碗,一腳蹬在樓梯階臺上,低頭扒飯。
他笑盈盈地湊過去,看看碗裏的東西,啧啧兩聲:“又是那姑娘給送來的”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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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你小子在哪拐回了這麽個姑娘啊,給哥們我也介紹個。”
樓宇将青椒撂在一邊,“路上撿的。”
那人來了興趣,笑了聲,“哪條路上撿的?趕明兒哥們我也去撿一個。”
“黃泉路。”
那人瞪大眼睛,不可思議地看着他,張着嘴半晌沒吐出句話來,最後悻悻離開。
樓宇吃完,将飯盒蓋上,擡眼望去,人沒了。
他砸吧砸吧嘴,似在回味。
他沒說錯,那路就叫黃泉路,不知是誰給起的,從他記事起,就知道村裏只要死了人,都會經過那條道,去往山上的墓地。
等田秋芝回來拿飯盒的時候,樓宇已經上工了。
她抱着飯盒在下頭抻着腦袋望着。
只見樓宇的動作相當利索,那力刀就跟長在他手裏似的,挑泥漿,就着磚頭的前後左右那麽一敷,再放下磚頭,用力刀輕輕地敲兩下,将溢出來的泥漿沿着磚線利索地刮下,扔進旁邊的泥漿桶裏,如此循環往複。
似是察覺到有人注視,樓宇擡眼望去,就見田秋芝抱着那個他剛吃完的飯盒,仰着腦袋,樣子有些傻。
他沒來由的笑出了聲。
小工B聽到,重重地嘆了口氣,他想起他那小學時的初戀了。
田秋芝上工回來,就見張桂英和人在拉家常,打了聲招呼,就上樓了。
待她下來,人也已經走了。
“外婆,我先去燒飯。”
張桂英看着田秋芝,那是越看越喜歡。
剛才王家那老婆子來是送喜帖來的,她家那三十好幾都沒讨到媳婦兒的孫子這回終于要結婚了。
再想想自個兒那外孫,歲數也不小了,而這回待帶回來的姑娘,她是頂頂滿意的。
人長得水靈靈的就不說了,關鍵是人也勤快,又是個孝順的實誠孩子。
老人家想着想着就笑了,待她歸西後也沒什麽牽挂喽!
晚上,樓宇收工回來時,田秋芝飯也已經做好了。
還是和往常一樣,張桂英和田秋芝說着,他聽着。
“樓子,剛你王婆婆來了,她家孫子明天結婚,你們讀書那會兒也是經常野在一起的,明個要你去幫幫忙。”
“嗯!前些天王強招呼過了。”
樓宇扒完了一碗飯。
“小田兒,你要不要也跟着去看看,湊湊熱鬧去。”
田秋芝擡眼看了看樓宇,端着碗沒說話。
“嗯!到時候我帶着她一起去。”樓宇說。
田秋芝彎了彎眉眼,低低地應了聲好。
張桂英則是笑的合不攏嘴,還多吃了一碗飯。
樓宇放碗,靠在椅靠上,看來眼對面那小人兒彎彎的眉眼,嘴角不自覺的彎了彎。
倆人天麻麻亮就去了下頭村。
新娘與新郎是同一個村裏頭的人,一家村頭,一家村尾,隔的雖不太遠,但也算不上進。
樓宇今天要跟着去接親,因着田秋芝人生地不熟,就給她安排在迎親隊伍裏頭,給個銅鑼敲敲,帶着一起走。
一時間,唢吶聲起,鑼鼓喧天,緊接着
一大卷鞭炮也噼裏啪啦地響了起來,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前往村頭去,過往之處,好不熱鬧。
田秋芝身着當地的民族服飾,跟着身邊的人有一下沒一下的敲着銅鑼跟在打頭的倆唢吶手後頭。
再後面,就是一頂大紅花轎,由四個勞動力擡着,其中一個就是樓宇。
那轎頂上頭的大紅花,随着兩邊人的腳步而上下起伏着。
隊伍走的慢,将近一個小時才到。
隊伍緩緩停下,田秋芝将銅鑼抱在身前,伸出腦袋往前湊。
只見門口擺了張長桌,上頭鋪了張大紅色的布匹,擺了三個碗。
田秋芝正疑惑着這是要幹嘛,就聽見身邊有人說:“這叫攔門,喝了才給進。”
樓宇不知什麽時候過來的,站在她身邊低聲道。
許是隔地有些近,他的氣息拂在自己的臉上,熱熱的,田秋芝呼吸一緊,快速地眨了眨眼睛,想往旁邊挪挪。
樓宇沒注意到她的這些小動作,因為前面已經開始動作了。
“一杯酒慢慢酌,前人知禮後人興。”
“二杯酒慢慢酌,周公知禮到如今。”
“三杯酒慢慢酌,敬你禮官會了心。”
……
等那梯瑪喊完,一行人陸陸續續地也都進了門,田秋芝這會兒還傻楞在原地,聽見前頭的樓宇在叫自己,立馬跟了進去。
院子裏擺了好些張桌上,迎親的人各自都找了個位置坐下,開始唠起了家常。
田秋芝跟着樓宇到了最邊上的一張桌坐下。
“還抱着呢!”一旁的樓宇笑說。
“啊?”
見樓宇沒說話,田秋芝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就看見了自個兒懷裏的銅鑼。
田秋芝一時尴尬至極,“忘,忘了。”說完便将那銅鑼放在桌上,假裝很忙地擡頭四處張望起來。
不遠處,一群小屁孩湊在一起,撿起地上未燃爆的零散鞭炮。稍大點的那個,從衣兜裏頭摸出盒火柴,刮了老半天,火柴棒終于燃了起來,抖着手去點那手裏的鞭炮。
點燃線頭,立馬朝前頭扔去。
其餘幾個“咦”了聲,捂着耳朵四處逃竄,隔了老半天,才聽到個似擠出來的屁聲兒。
那幾個又屁颠屁颠兒地跑過去,湊在一起嘀咕道:“又是個啞炮。”說完又跑到那堆炮火渣裏頭翻去了。
田秋芝看着覺得好笑,她想起來以前過年的時候,和弟弟妹妹也經常這樣玩兒。
她雖是女孩兒,卻膽大的很,每次都是她來點炮,點完就跑。後頭的弟妹就會捂着耳朵,啊啊叫地跟在後頭跑。
她已經有多久沒見過他們了五年,還是六年?
沒一會兒,旁邊的屋子裏傳來一陣陣的哭聲。
田秋芝乍一聽還以為是幻覺,這大喜的日子還有人哭,可那卻哭喊聲漸大。
“你聽見有人在哭嗎?”田秋芝挪過去問樓宇。
“嗯,聽見了。”
見她還是一副不解的樣子,便接着說:“這是習俗,女孩子出嫁都會哭,有的會從結婚前半個月開始哭。”
“半個月”田秋芝驚呼。
“嗯,但實際上不會哭那麽久,一般會哭個三次,中午十二點的時候,哭一次,晚上十二點的時候再哭一次,出嫁的時候還要哭一次。”
“那也就是說今天是最後一次”
“嗯。”
“可是為什麽要哭三次?”
“這個我也不太清楚。”樓宇頓了頓,“據說一哭媒婆,二哭姊妹,三哭父母。”
“媒婆”這姊妹情,父母恩可以理解,難道還要感謝媒婆。
樓宇好似看出她在想什麽,說:“不是感謝,主要是罵媒婆,罵她吹噓男方家裏有多麽好,因她而把自己的姑娘嫁了過去。”
田秋芝唏噓,小聲嘀咕:“這得多累啊!”
然後就聽見了身邊那人輕笑了聲。
沒多久,就見一身穿喜服的姑娘在一群人的簇擁下走了出來,手裏拿着一大把筷子,不知是誰大聲吆喝了聲:“新姑娘撒筷子喽!”
周圍的人頓時一窩蜂的全圍了上去。
“想不想去”樓宇問。
田秋芝看到那架勢,搖了搖頭。
“也好,反正就是個形式,也不見得真行。”
“撿到可以用來許願”
樓宇笑:“可以這麽說。”
正當田秋芝猶豫要不要也擠進去搶幾根時,又聽樓宇說:“有點兒類似于電視劇裏抛的捧花。”
田秋芝把剛伸出的半只腳又給收了回來,捧花那不就是意味着下一個結婚的就是自己嗎。
跟誰結?
她瞄了瞄身邊的人,見樓宇也正看着自己,慌忙移開了視線。
“東邊扔一雙,哥哥撿了買田莊;”
“西邊扔一雙,弟弟撿了考狀元;”
……
“一把筷子十二雙,今朝送你到外鄉,
貴也從今天起,賤也從今天起。”
……
待這聲音一落,一把筷子就被扔了出來,一群人蜂擁而上,不出一分鐘,地上的筷子就被撿沒了,拿到筷子的人退到一邊,數着自己手裏的筷子。
田秋芝轉頭去看樓宇,意思是剛剛說的和你說的好像不是一個意思,人家明明說的是升官發財,你卻說的是男婚女嫁。
樓宇見她那樣,沒由來的又笑了聲,“後悔了”
田秋芝看着他,沒說話,心想,他今天笑的可真多。
折騰了大半個上午,終于把人給擡走了,一行人又浩浩蕩蕩地往村尾去。
田秋芝到的時候,就聽見屋裏頭傳來叮叮咚咚地敲打聲。
“高升!”那人敲一下停下喊。
“快打快打,金銀抱柱。”另一人附和。
“再高升!”
“連喊三聲步步高,手攀仙桃吃仙桃,仙桃結得八百八,主東家發人也發仙桃結到九百九,是富也有,貴也有。”
……
随着最後一字音落,大紅花轎也穩穩地停了下來。
因接下來不再需要敲銅鑼,田秋芝換回了自己的衣服。
等她出來,就看見院子裏鬧成了一團,每個人臉上都有一塊黑黢黢的印子。
她剛想問問樓宇是怎麽回事兒,臉上就被抹了一道黑。
“這是鍋灰和桐油制作而成的,不傷皮膚,既來之則安之,咱得入鄉随俗不是”樓宇笑。接着又擡手給另半張臉抹了一道,完了還仔細端詳了下,“這下對稱了。”
田秋芝聞着覺得味兒挺大的,鼓着腮幫子瞪他,有氣卻也撒不出來。
樓宇見她那樣,頓時樂了,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他骨子裏的那股邪氣。
抹黑活動将氣氛帶到了高潮,天搽黑之時,梯瑪手裏頭拎着一只雞,嘴裏念叨着:
“此雞不是非凡雞,王母娘娘抱小雞;”
“別人拿來無處用,弟子拿來解邪氣;”
“要看看遠,要站站遠;”
“邪氣走開,邪氣走開,邪氣走開。”
說完便一刀割開雞脖頸,提着上前在花轎簾子上寫了個東西,田秋芝沒看出來,到底是寫了個字還是畫了個什麽別的。
之後,就把坐在裏頭的新娘子給牽了出來,喜宴也随之開始了。
喜宴過半,田秋芝起身打算去上個廁所。
此刻天已黑透了。
田秋芝七拐八拐地,終于找到了廁所。那喧鬧聲漸遠,周圍安靜了下來,只有後頭豬圈裏傳來的鼾聲兒。
田秋之出來,一時忘了要往哪邊走。
就在她躊躇之際,看到前頭不遠處亮起了燈,她快步走過去,打算去問問路。
這是間土胚房,亮光就是從那左邊窗戶裏穿出來的。
田秋芝上前輕聲敲了敲窗戶的木邊框,“不好意思打擾了,我想問個路。”
裏頭沒聲兒,安靜了會兒,風吹的那窗戶紙沙沙作響。
“有人嗎?”田秋芝又問了聲。
突然,裏頭傳來“咚”地一聲,田秋芝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繼而是一陣疾步聲,聽地出來,裏面的人是赤着腳的。
嘩啦一聲,窗戶被由內向外推開,探出一顆黑色的腦袋。
田秋芝又往後退了退,張了張嘴,卻沒發出聲兒。
那人緩緩擡起手,撥開擋在面前的篷垢頭發,一張毫無生氣的臉顯露了出來。
她先是擡眼冷冷的看着田秋芝,繼而是疑惑,防備,轉而又瞪大了眼睛,似是興奮,歡喜,仿佛久經沙漠的人看到了綠洲。
她猛地推開窗子,伸出一雙枯白的手,死命地抓住田秋芝,帶着些哭腔急切地說道:“救救我,救救我,求求你帶我回家,救救我……”
田秋芝被她拽地一個踉跄,腦袋狠狠地磕在那木窗上,痛的她倒吸了口涼氣。
“嘿,你還別說,王強那小子福氣不錯,娶得那婆娘長得竟然還不錯。”
“喲,那哪能跟祥哥你家的那個比啊!”
“就是就是。”後頭的人附和。
“哈哈哈哈哈。”那被稱作祥哥的人仰頭笑道。
“那啥,祥哥啥時候能給兄弟幾個也介紹幾個啊!”其中一個戳着手,谄媚地說道。
“好說好說。”
……
随着那說話聲漸進,女人猛地推開了田秋芝,啪地一聲關上窗戶,咚咚咚地跑開,腳步聲剛停,燈也随之熄滅。
田秋芝從地上爬起來,心跳如雷,快地她仿佛要窒息了。
樓宇是在後屋的屋檐下找到的田秋芝。
她蹲在一堆沙包包上頭,整個人抱膝蜷縮在一起,看起來無助及了。
樓宇提了提褲腿,曲腿蹲在她面前。
喚了聲田秋芝,沒反應。
他伸手去拉她,剛觸碰到她手,就被田秋芝一把打開了,力道有些大,樓宇往後踉跄了一下。
他斂了斂神情,開口道:“是我。”
田秋芝聞言,緩緩擡起頭來,眼神空洞,頭發有些散亂。
也沒什麽動作,只是呆呆地看着樓宇。
山間的風冷的刺骨,田秋芝冷地直哆嗦,更加用力的抱緊了自己。
樓宇站起身來,彎腰繞過田秋芝的腿彎,将人打橫抱了起來。
他緊了緊手臂,将人貼緊自己的懷裏,立刻感覺到一股子冷氣兒。
“回家。”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