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天氣甚好,甚涼,遠遠看着,翠湖碧天一色,浩浩蕩蕩,一派開闊,美到令人心醉。

那年是神泰十一年,風平浪靜。若非要挑出來一點端倪,那就是天上的雲彩太少了,以及我遇到了周陽。

酷暑的熱七月,沒有一絲雲彩的大太陽天,火辣辣的日光透過窗戶,熱卷了我的眼皮。

本公子雖然窮,但是窮的也就剩下錢了,不多,也就那麽幾萬貫吧。

那一日注定不平凡,因為太陽竟敢忤逆本公子,到我的頭上來撒野。而茶樓裏其餘的人,都噤若寒蟬,等着看我的反應。

我很納悶,也很無語。其實,在他人眼裏,我陳三,是一方惡霸。但,我覺得,我沒有那麽壞。

可惜啊可惜,我好端端地,不知怎麽就和那些強搶民女的惡霸劃為一類。

我雖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鮮衣,好美食。喜好雖多,吃喝嫖賭,卻從未幹過光天化日之下強占他人的事,與那些美人們在床上被翻紅浪也都是你情我願,怎麽就成惡霸了呢?

本公子姓陳,家中排老三,單名喚一個“淵”字。但,因為我爹是那禮部尚書,他年輕時十分争氣,尚了公主,也就是我娘。

我也就跟着沾了那麽一點點光,能前呼後擁,人頭狗面一陣子。

諾大的長安城,我爹那個正三品的官,在那些更高級的官裏,簡直不堪一提,但有我娘那層關系在,還是能說一些話的。

而且我是家裏老三,不用繼承什麽父業,想怎麽風流就怎麽風流。老頭子氣得病卧床上,可我知道,那是他在找借口,暫時向皇帝表忠心呢。

當今的皇帝聖上,乃是我祖宗的祖宗的孫女的外孫子還是什麽,約莫往上數個八九代,也能稍微沾親帶故,遠系的那種。

我爹作為外戚,娶了我娘回來,這層關系便又近了一些。不免遭到許多人的閑言碎語,時日一長,老皇帝可能也覺得不妥,說話時,總明裏暗裏讓我爹安分守己。

他現在病倒在床,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

但他既然病了,我好歹也能做足面子,得成天端着湯藥伺候在床邊。

看着窗外無數的斑駁景色,本公子實在,心癢難耐。可每次溜到門口,就聽到我爹嚴肅地喊:“陳淵!”

他每次喊我陳淵時,都讓我不寒而栗。

一旦他喊我全名,而不是喊我的字“景明”時,下一刻肯定要劈頭蓋臉,對着我砸冰雹了。

我心裏傷懷,卻又不好言明。只是默默點頭,目光定格在腳尖,不自在地繃着臉,恭敬彎腰:“是,父親。”

老頭子的魚泡眼都快瞪破了。再看旁邊,我娘看到情況不妙,于是用布袖子擦着腫紅的核桃眼,悄悄撩開袖子一角,對我做嘴型:“還不給你爹說好話。”

我會意,甚是人模狗樣,趴在我爹腳下:“孩兒知錯了,父親!孩兒一定會盡心侍奉你……”

客套話說完了,我也流夠了眼淚,是時候散了。

我上面還有兩個哥哥呢,也不知道怎麽回事——我爹偏偏只對我百般要求,以至于我常常懷疑自己是我娘和其他男人的種,他是我名義上的爹,所以才想着法子百般虐待我。

為了解決這個困惑,我來來回回瞧過八鄉十裏的男人,顏色都沒老頭子年輕時好。我娘眼光甚高,估計歪瓜裂棗,也瞧不上的。

再看鏡子裏的公子,和爹的神态很相似。我才放心地認為,我确實不是菜籃子裏抱回來的養子。

這一日,好不容易等他午時睡了,我困乏了十天半個月的心,終于可以好好放到外面,潇灑一回。

我上了茶樓,看着這太陽,後悔不疊。

如斯烈日,實在灼眼。

我搖頭斟了一壺酒,自飲自酌地很得味。

家童小邱想替我滿上這一杯,可他笨手笨腳,竟然打翻了酒壺。這下噼啪噼啪,灑了一桌子的酒。

本公子驚了,怒了,顫巍巍拾筷吃飯,剛吃了一口菜,差點沒吐。

所有的菜,被那一壺酒跑得都是股臭味,統統不能吃,滋味奇怪之極,簡直是本公子吃過最黑暗的。

我正欲發作,讓這個不長眼的小邱卷鋪蓋滾蛋,突然鄰桌轉來一聲清冷至極的男聲:“這位公子,他無心之過,你又何必斤斤計較?”

說罷,一只冷白飄逸、不染一塵的寬袖輕拂過我的手。

我忍不住反握住他的手,那叫一個細膩光滑、溫香軟玉……

我飄然欲仙,就算他穿得再像喪服,身上披着的那件白衣,都似冰雪顏色,在百花之間猶如傲雪寒霜,與衆不同。

視線一點一點上移,他的手指節分明,像是上好的玉石,冰涼透骨。

冰肌玉骨,渾然天成。

饒是閱美無數的我,此刻也小小蕩漾了一下。

再擡頭,對方烏檀木也似的頭發束起,精神極好的樣子,皮膚卻驚人的白,眉心一點火紅朱砂痣,襯得整個人都驚豔無比。

而那兩粒眼睛,如高山冰雪,帶着高不可攀的從容、優雅,如畫一樣,賞心悅目,剔透晶瑩。

他面無表情地看着我,眸子一轉:“公子?”

我死死抓着他的手不肯放,身體自內而外都重重顫抖,覺得這人實在美到了極致。

那男子似乎有點惱,清清冷冷的神情裏多了絲怒氣,低聲道:“放手。”

“你叫什麽名字?”我不松手。

旁邊人皆噓地噤聲,齊刷刷看着他。

“周陽。”

戀戀不舍地看着他抽走了手,我趕快道:“好名字。在下陳三,陳淵,字景明。”

素色衣衫的美人毫不領情:“我沒問你的名字。”

我呵呵一笑:“甚好,那現在你知道了,我們便是朋友了。”

“我什麽時候和你成朋友了?”他反問。

這可難不住我:“就剛才。”

他啞口無言,恨恨地瞪了我一眼,轉身就走了。

我心笙蕩漾。

他的背影,如驚鴻之姿驚掠而過,像是一只翩翩展翅的仙鶴,清揚婉兮,說不出的出塵絕豔。

也只有他周陽這樣的人物,才配得上稱一句,神仙也似的人物。

我那一點點小心思,止不住泛濫,快步上前,抓住周陽的袖子,挑眉:“周公子,留步。”

周陽瞬間變了臉色。

我得意洋洋。

誰知得意沒多久,下一刻尚來不及反應,只聽得破空“嘶”地一聲,他竟然扯斷了袖子,徒留我手中半副雪白的錦緞。

我魂都斷了,直着眼睛道:“周公子,肯為我斷袖?”

對方面上一陣青白色閃過,長眉緊皺,眼神裏露出一種名為不悅的情緒。

我欲火正旺,心癢難消,平生也從沒見到這樣喜歡瞪人的美人,伸手就勾起他的一縷長發,放于鼻下吮吸,口中道:“頭發也是美的。”

這話半點不虛。

瞧着一頭柔柔的烏發,不知道擦了什麽特殊功效的皂角,保養得當,一根分叉也沒有,光華倩麗,一梳,順到底。

這般想着,索性用手插進去梳了好幾遍。

我怕驚着他,于是用一只胳膊緊緊勒住了他的腰,故意挑着靠近他後頸處一塊敏感的嫩肉,吹氣道:“周陽啊周陽,你就不坐下來喝口茶嗎?”

周陽的表現,果然是個良家子,他耳朵不出意外地紅了,一雙清亮的眸子裏泛着驚慌失措,扯着我的胳膊,冷眉擰蹙,低怒道:“放開!”

“周公子,都是我的錯……”小邱在一旁哭哭啼啼,如喪家之犬:“主人,你就原諒周公子吧!”

我打量了小邱一次。奇怪,小邱以前的皮相算得上清秀入眼,現在看來,竟然姿色甚為尋常。別說他,就是我見過的所有人,都比周陽差了不知道多少倍!

好歹我陳淵,選書童、家童從來都跳順眼的、好看的、伶俐的。怎麽小邱以前好看,現在變醜了?

“小邱,你滾一邊去。”我道,在耳邊悄聲道:“你若是不肯去陪我喝茶,信不信我立刻先讓這個小邱滾蛋?”

我說到做到。

周陽既然敢為小邱說話,必然心腸正直。掐着他這個弱點,我有恃無恐。他心腸這麽好,肯定不希望小邱因為他摔破了飯碗。

周陽憋紅了臉,手足無措。

我扳着他的手,将他連推帶搡牽入了茶樓包廂。有四個大屏風擋着外來的視線,還有道厚重的門。這包廂位于茶樓一扇窗旁,挂着布簾,還貼心地放着零零散散幾只帶靠背的凳子。

我捏着那半副斷掉的袖子,點了周陽的穴道,将他放到凳子上,用雪白的斷袖将那雙玉石一樣的手和椅背捆在一起,打了個死結。

他睫毛輕顫,還有點點水汽,似乎是哭了,眼睛濕潤。

我解開他的啞穴,道:“哭什麽,剛才不都為我陳淵斷過袖子了嗎?”

“乖,喊聲陳景明。”我按住他的後腦勺,貼着他的唇,高聲道。

他破口罵,面有愠色,卻中氣不足,估計是出娘胎以來,第一次爆粗口:“王八蛋!下流胚子!”

我咬住了他的唇:“呦,還挺烈。”

“你長得真好看,周陽,我喜歡你。”我的手觸上周陽冰冰涼涼的臉頰。

他動彈不得,僵硬着身子,一臉驚惶,“放開我!無恥!”

“聽話,喊景明。實在不願意喊,那邊喊聲陳淵。”我拍拍他的臉“陳淵!”他的齒間爆出一聲濃烈的叫喊。我心花怒放,鋪滿了斷袖之路。

這一瞬間,我的世界都光明了。

那是我第一次遇見周陽,周慎行。

大概第一次和他見面時,我留給他的印象太差,以至于此後,我用過無數手法試圖讓他喜歡我,他都再也不為之所動,這讓我很受挫。

可陳三百折不撓,總想着,日久天長,總有一天,鐵石心腸的人也能被我打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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