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可我最後還是以一種很可笑的方式失去了他。可我竟在死前才知道,他根本從未正眼看過我。既然他從沒被我獲得,我又有談什麽失去他的資格呢?
我記得那似乎是一個下雪的冬日,大雪漫天,封住了京郊蒼陵山。我剛從山上道館下來,他便騎着神駿的白馬,帶着侍衛,遙遙站在我對面,雪地上印着數道深深的馬蹄痕跡。
我擠出一絲笑,對他拱手道:“周陽,你終于肯找我了麽?我……我等了你好久啊。”
周陽未答我的話,從溫熱的懷中掏出一卷明黃帛書,緩緩讀給我聽:“诏曰:陳家三子淵,結黨營私,與……”
他後面念了什麽我沒聽清,我全副心神都在那把溫潤如玉的嗓音上。只知道,最後他說,“打入天牢之內,擇日問斬。”
我蒼涼地望了一眼身後白雪皚皚的蒼陵山,收起了以往的嬉皮笑臉,正色跪在雪地裏,自他冰涼的手中接過那道聖旨,借着這個機會,往他手中塞了一物,小聲道。
“罪臣陳淵接旨,謝主隆恩。”
陳淵,陳淵。
我娘對我爹說過,這名字不吉利。
哪有自己家孩子,起個“沉冤”的?
我爹卻說:“淵,乃是臨淵之意,”他最後執意給我起這個名字。
果然一語成谶,冤案永沉,不得昭雪。
我母親作為聖上的妹妹,金枝玉葉,下嫁父親,皇帝看在她的面子上,才在她活着的時候沒有收拾陳家。而她一死,周陽立刻就将砍頭臺架在了我的頭上。
我悄悄地笑了一聲,貼着他耳朵道:“周陽,你真狠。”
母親一死,他這春風得意狀元郎,自然,抓緊了一切時機報複于我。
我望着他清秀神澈的雙目,心下就如這寒雪霜冰一般,涼得通透。
下來的事情,舉國皆知。
——陳家三公子犯了國法,打入天牢,其餘的幾個兄弟流放的流放,罷官的罷官,我父母既然已死,自是樹倒猢狲散,嘩啦啦連坐了一群人,害得我親兄長亦連坐入獄。
我早早寫完了供狀,将所有罪行都攬在自己身上,力保兄長周全。
就在我落完筆的時候,周陽便站在了我的面前,隔着牢門看着我:“為什麽?”
我給他念了一遍供狀:“罪臣陳淵,字景明……”
念完了,垂下眼睛對他道:“周陽,你知道的,我心慕你,心悅你,敬你,愛你,到這種地步,也記着你,想着你,不舍得你。”
這大概是我一生最真摯的情話,絕無半分作假。可惜,他從不信,也不願意信。他喜歡我的程度,就好比滄海裏的小小一點米粒,微不足道,近乎于無。
周陽的嘴唇似有些發白,微微顫抖,手中的火把都未抓穩。
他定定站了一會兒,拿着那枚玉佩,道:“還你。”
我望着他那雙眼眸,眷戀地再多看了一眼他如仙人般的身姿,搖頭低聲道:“你拿着吧。不要被其他人看見。”
他未說話,背影虛虛一晃,步伐竟也不穩了。
再這樣,氣氛就太沉重了一點。
我只好問他:“謝瑛現下可好?”
謝瑛,是端王謝琰的同母兄長,從小身體虛弱,被送往蒼陵山挂名習道,亦是我的故交。不知此次,可會讓他也受到連累?
他和端王謝琰,都是當今聖上最寵愛的兩個兒子,未來的天下之主,必屬他二人其中一位。端王手段高明,待他如眼中釘肉中刺,恨不得處之而後快。
他若因我被政敵抓住把柄,倒是我的罪過了。
“不好。”周陽神色平靜,眼底毫無波瀾,果然說出了我擔憂的答案:“先帝病重,纏綿病榻不起,目前暫且由端王攝政。”
我微微退後了兩步,靠着冰冷的石壁:“求你照拂謝瑛,起碼不要讓他受我牽連而死,不然我下地府都良心難安。”
那雙眸子中的神光似乎跳動了一下,長長的睫毛落下:“好。”
他應該恨我的。我強迫于他,他怎會不恨我?
只是不知道等我死後,他心裏可有我的一席之地?
我不奢求一席,半寸也好,哪怕他的心內,只能容得下偶爾記起來我這個人,能記起來我的名字陳淵陳景明。
我朝他笑了笑,端起那杯毒酒。
肚中一陣絞痛,果然是……好酒!
迷迷糊糊中,我似乎看到一雙繡着金龍的玄靴出現在我面前,而那雙靴子的主人拉着他的雙手,笑了笑:“慎行果然好手段,本王愛極了你……”
周陽沒有推開他。
呵!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原來……只是一場笑話罷了!
他再說什麽,我就聽不清了,耳朵和心髒都似有團熱烈的火焰熊熊燃燒,将整個身體都燒空了。
陳淵死在神泰十三年。可惜他畏罪自殺的時機不對,那時正是雪日,牢房冰冷,不甚穩固的鐵窗外飛進來許許多多鵝毛大雪,蓋住了他的屍首。直到第二日巡視時,獄卒才發覺了厚雪下,被凍得渾身發紫、五官流血的可怖人屍。
京城盛傳,陳家三公子“風度雍容,潘安車滿,風流恣意。”
可再風流的傳說,也會漸漸随着史書上的血色,随着歲月的無聲流走,漸漸褪成慘白的一段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