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餓了

陰風灌領,豁開一截白頸。

謝無酬眼未睜,便已聞到一股糜爛的腥臭味,緊接着便覺得身子半點不受控地翻到了半空,正下方有腔調幽微的怪聲疊疊靠近。

“她好香啊。”

“別碰!蠢貨!小心有命吃沒命活。”

“好歹是同類,那人再兇悍霸道,還能怎麽……”

說話聲驟然停止,謝無酬忽聞pia幾一聲,如膿水下洩,耳畔只剩下草葉戰戰兢兢的響動。

這氣味,這對話,好熟悉。

謝無酬緩緩想着,只覺得從頭頂到腳尖,密密麻麻地疼。她從小就被師祖懸在刀刃上訓練,有時候斷手斷腳都是常事,都從未有這般痛。謝無酬皺着眉,眼角忽然掠過一道水印,她欲伸手拭去,卻突然被一個人握住了手指。

她想反抗,卻掙脫不得,腦海裏走馬燈似的閃過無數畫面,最後定格在一名白衣女子的臉上,她生得美,半張臉和脖頸卻被烙下兩行咒印,她胸口插着長劍,唇角卻笑得溫柔又甜。

“你來啦?”

記憶裏的口吻和身旁的聲音重合。

謝無酬一個激靈,記憶中的自己的也是微微錯愕,愣怔間,一截黑色長棍直接貫入後背,顱頂也被生生釘入長針,意識模糊間,有人喊着“別讓她這麽快死”,也有人笑着一刀刀地紮進她的骨肉,一疊聲地喊着:“我做到了!我殺了她!”

嘶,有什麽東西濺到了她的臉上,那個最吵的聲音突然就消失了。

周圍好冷啊。

“別怕,有我在,他們不敢碰你。”

溫暖的懷抱覆了過來,謝無酬下意識放松了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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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人尚未察覺懷裏的人已經醒了,她坐在荒野裏,披着月光,用手指貪心地描摹着謝無酬的眉眼,等到月影西斜,屍氣漸起,她才戀戀不舍地松開手,嘴裏不悅地嘟囔着什麽,而後化作一抹黑霧遁走了。

人還未走遠,謝無酬就睜開了眼睛,她追尋着那道白影,心裏某一處突然覺得煩悶異常。

她居然重生到了五年前,這個初見微生厭的長夜裏。

當年她怎麽做來着?哦,好像是削掉她半張面皮,又好像是斷了她半臂?

謝無酬扶住額頭,前世今生的記憶混淆在一起,她越來越看不清。她眸光微微亮起,或許,當年抱着替□□道之心來這裏的她,壓根就沒在意傷到了她哪裏吧?畢竟,此時的她,只是個三界內下九流的屍畜。

生如人相又如何,依舊是個畜生。

可是,正是這從不入她眼的畜生,卻在命将終止的最後一刻,給了她唯一的溫存。

記憶裏洶湧的殺意滾滾而來,碾碎了所有的思緒。

過往注定錯付了,再來過還有什麽意義?

謝無酬擡眸望着荒山盡頭,過往桎梏陡然卸下,她仿佛真正成了無畏無求無所依的孤家寡人。

“阿婆?”急匆匆趕來的同門中人,長佩作響,語氣裏不無抱怨,“我們在西坳發現了屍畜的氣味,已經折了十幾個師弟師妹了,您怎麽還坐在這?”

謝無酬仰頭,發現自己已然記不清來人的身份,她唇角些微揚起,帶了幾分更從容:“我累了。”

來人似有一噎,半晌低語:“阿婆這般言語,就不怕天下萬民寒心?師尊擔心?師祖泉下不放心?”

“我為何要怕。”謝無酬閉目,思索着前世所言所行,忽然一笑,“我不是你們敬仰的萬民神?”

前世的一切尊榮和桎梏,全源自這“萬民神”的稱號,如今再審視,卻比枷鎖還要沉重醜陋萬倍。

謝無酬起身,素白的衣裳已經髒了大半,她幹脆褪去長衫禁步,着着舊袍沒入黑霧。

來人見謝無酬已去,來不及深思方才心裏的異樣,忙忙遣人跟了上去。

王城西坳,七八個道士畏畏縮縮地圍着一截樹樁,血漬沾到了他們雪白的衣襟,乍一看雪裏紅梅般漂亮。

謝無酬徑直移到他們正上方,見樹樁上插着一具屍體,正是王城被屠後,消失的那些百姓。而旁邊的女孩子正旁若無人地吃摳下來的肉塊。

“阿婆。”道士們帶着驚喜的呼聲驚動了女孩,她猛地仰頭,嘴角還沾着血絲,深黑色的眸中滿是不安和驚恐。

謝無酬蒼白着臉,壓制着內心的不忍,出聲喊住了追上前的弟子們。

“讓她走。”

“怎麽能放她走!剛剛您也看到了,證據還在這裏,她肯定就是屠城的屍畜!我們不殺掉她,就是禍亂蒼生!那些死去的亡靈都不能安息的!”

“阿婆!師尊讓我們來這裏,不就是找兇手的!你對它們心慈手軟,就是對那些可憐人生命的亵渎。”

“屍畜慣會變幻皮相,亂人心智,阿婆千萬別被她迷惑。”

周遭的勸阻聲不絕,有那麽一瞬間,謝無酬仿佛又回到了當年。可惜,她再也不是那個菩薩心腸,舍己渡人的“無酬阿婆”了,也再也不會做那個處處克制自己,尊規守律的活菩薩。

倏忽間荒山起霧,橫屍泯滅。

衆道士再回神,只聽得一句:“冤魂怨念再有不甘,讓他們找我便是。你們立刻回戒臺山,這裏我自有打算。”

女子的聲音铿锵有力,被這陰沉沉的山坳一潤色,又顯得溫柔慈悲起來。先前去尋謝無酬的道士回來,正趕上這一聲,無端又打了個寒顫。

秉着月色,他站在樹樁一側,抱緊了雙臂:“你們有沒有覺得,阿婆好像有點怪怪的。”

其間,有位形容憨厚的道士直言:“似乎沒有往常聽話了。”

話甫一出口,當即被人敲了一下腦門,衆人不約而同地四下張望,神色不虞地打包撤了。

微生厭避在暗處,柳梢一滴露澆在她頭心,她被驚得哎呦一聲。見這群匡扶正義的小道士走盡了,才輕手輕腳地爬起來,沿着樹樁周圍的土壤摸了一圈。她使勁吸了一口屍氣,眸光大亮,正要伸手去刨屍體,卻聽到一聲飄渺的喝聲。

“不許吃。”

聽出聲音的主人是誰,微生厭下意識又要躲,站起身的一瞬間,突然發覺到謝無酬似乎并沒有現身的意思,方抑制着砰砰亂跳的心,顫着聲委屈巴巴地如實聲辯:“我很餓。”

“不妨吃點山獸。”

微生厭低着眸,“山獸與人,味道并無不同。”

她緊張地扣扣手心,生怕自己說錯了話,又補充道:“我其實吃的不多,每日一餐,只吃一點點。剛剛那塊肉,我只舔了一口,便算是今日的夥食,旁的我是不會再動了。”

微生厭微微仰頭,偷偷掃了一圈,發現自己找不到謝無酬的位置,方失落地嘆道:“姐姐是神仙,神仙什麽都有,最大度了。那人都快壞掉了,與其讓他發了黴,不如讓我填一填肚子。”

“我真的太餓了。”

或許是受她天真的腔調的影響,謝無酬的語氣溫和了許多:“你們是瘴氣凝聚而來,也會覺得餓?”

微生厭微微啓唇,正要聲辯,忽而聽到一陣幽微的穿梭聲。

她腦海裏警鈴大作,立刻原地站起,挺拔而秀麗的身姿于陰森黑霧中,如包裹了重重铠甲的待放玉蘭。

謝無酬眼底掠過一絲驚豔,她過往與微生厭交手無數次,從未見過她這般兇悍的眼神。縱然眸色深不見底,卻難掩周身的惡戾兇煞。

她很強。

謝無酬心裏的第一個念頭。

可是為什麽以前沒發現呢?

林間的陰氣聚攏成風暴,枯木斷層,謝無酬腳尖輕輕一點,飄然于高空雲端。

“姐姐你還在嗎?”

微生厭連問三聲,悵然若失,竟像是沉浸在傷心裏了。就連即将到來的危險,都顯得微不足道。

“走了也好,這裏太危險了。”

微生厭俏皮地歪了歪腦袋,忽而綻放出一個妖冶的笑:“可危險了呢。”

“嘭。”

随之在空中爆掉的,是一腔哀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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