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你別走
薄山宮在放煙花, 絢麗的花雨在漆黑的夜空炸開,有着和匪城很不相宜的美。
謝無酬踩着滿院子的梨花,穿過院牆走近了黑暗裏。黏濕的空氣裏,浮動着幾縷淡淡的銀光。綠枝從巷子裏拐出來, 許久不見的臉上浮着淡淡的憂慮,她看到謝無酬先是一驚, 繼而忍不住濕了眼眶。
“沒想到你還願意見我。”
綠枝拭去淚光,似乎鼓足了勇氣跪在謝無酬的面前,“是我讓淩霄把你和微生厭送到南窟的, 是我找到的那處瘴氣……但是我想, 你那麽厲害,肯定不會被傷到。”她聲音越來越低,似有着無限的哀傷, “我要是不幫他們拖住你,他們就不會增援陛下,陛下她……”
說到這,綠枝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 微微揚起頭, 滿目淚光:“阿婆, 我知道你待陛下是極好的。她在旱城很不好,七皇子死了, 旱城想讓她償命,師兄也不幫我,我只能來找你。”
她膝行兩步, 也不敢去噴謝無酬的裙擺,生生在石板地上磕出兩道血印,“我死不足惜,可是陛下卻是無辜的。”她似乎是驚懼極了,嘶吼一聲:“她明日便要被祭阿婆幢了!”
聞言,謝無酬這才擡起眸。
被作為祭品嗎?
和當初的微生一樣。
半壁陰影裏,綠枝看不清她的神色,只聽到一聲極輕的嘲笑。
“這麽沒出息,是只會等着被人救?”
謝無酬慢慢從暗處走出來,眼眸仍舊低垂着,語調卻冷如冰鐵:“她是王城的女君,與其跪着生,毋寧站着死。我已經将權柄交到了她手心,敢不敢握緊,單看她的本事。”
綠枝微微一愣,想到李如荼收到謝無酬提示時的眼神,她忍不住擔憂,“可是她……”
像是厭棄極了綠枝的軟弱,謝無酬偏過頭道:“她要是夠聰明,自然懂得該做什麽。反而是你……”謝無酬突然嘆了口氣,擦着綠枝的肩頭走過去,似乎再也無話可說。
随着謝無酬的身影漸行漸遠,她最後的那聲嘆息,逗留在綠枝的心頭越來越沉重。
“你似乎并不懂她。”
“還有,別再讓我見到你跪在我腳下的樣子。李如荼也不會想看到,你為了她這般無用。”
示弱二字,有第一次,便有第二次……可是誰也不想跪着走完一生,更不會愛上一個懦弱無用的人。
綠枝跌坐在地上,眼角發紅,她雙手撐地,忍不住劇烈地顫抖起來。
她回想起自己跪在戒臺山,求淩霄不要奪走她的內丹的時候,想到她跪在阿婆殿,在謝無酬面前示好的時候,又想起李如荼被旱城的皇族關入水牢的時,她只顧着到處求人救命的時候……
她沒有了內丹,失去了修為,什麽都沒有了,可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她似乎連骨氣也被挫骨揚灰,一并抹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綠枝突然狠狠地錘了自己的膝蓋幾下,她松開被咬破的唇,看着地面上渾濁的血跡,這次再沒有哭出聲來。
長夜陷入沉默,悶熱黏濕的黑暗裏,她突然聽到一聲巨響。
鋪天蓋地白光,似乎從地底鑽出,直插雲霄,整個匪城的百姓都被驚醒過來,他們站在大街上,或從屋舍裏沖出來,望着雪白的天空,無聲地尖叫起來。人山人海裏,她猛地從地上爬起來,想到剛剛謝無酬離開的方向,即刻朝着旱城奔赴回去。
距離黎明,只剩下一個時辰。
然而不管是旱城,還是一淵之隔的匪城,再沒有人能睡得着覺。
“阿婆幢怎麽倒了!”
“天要塌了……”
“娘親我害怕,我害怕!”
“神怒了!天要懲罰我們!”
皇城內,王族們也絕望地看着白光發呆,良久他們才在巫師的陪同下,匆匆趕往被守衛看顧得牢不可摧的婆蘭殿——這裏住着匪城最尊貴的阿婆。
匪城的阿婆自小體弱多病,她從一被選中送過來,就一直被關在這暗無天日的宮殿裏,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突然看到這麽多人一起出現,她波瀾不驚地擡起頭,艱難地吐出一個字:“說。”
謝無酬搞完事情,心滿意足地勾起唇角,她大概估算了一下,大約一炷香的時辰,其他六座皇城的阿婆幢也将應聲而倒。
這世間被神佛束縛太久了,是時候該松綁了。而她,也終将在這亂世中,為自己和微生厭謀得一處安生地。
謝無酬想着,絲毫沒有在意城池中沸水般嘶吼嚎叫的凡人。她踩着霧氣,輕輕松松就回到了她們暫居的薄山宮。
宮殿裏靜悄悄的,這群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似乎還在熟睡。謝無酬覺得有點奇怪,她步伐急促,忙忙進了自己的住處,空氣裏還彌漫着哄人沉睡的香餌,而殿內卻是空無一人。
微生厭不在。
謝無酬隐隐有些不安,有種做錯了什麽的惶然。她正要轉身去尋,腳下突然踩到一個東西,借着微弱的燭火看過去,地毯上停留着的硬物,好像是一塊黃澄澄的金锞子。
謝無酬俯下身拿起來,看清了東西的面目,忍不住皺起眉頭。
這是微生厭平時最寶貝的東西,有事沒事就拿出來磨一磨,如今已然恢複了原本的顏色,只不過味道仍舊重一點。她握緊拳頭,目光在宮殿四處打量,不見打鬥痕跡,也沒有旁人的腳印……手中的觸感明顯起來,謝無酬不由地擔心,這麽晚了,能有什麽事能急到讓她這麽丢三落四。
謝無酬想着,突然記起推阿婆幢這事,她好像從未跟微生厭交代過。
她皺起眉,立刻朝着門口的方向走,經過窗前的時候,一道黑影在不遠處一閃而過。不知是不是錯覺,謝無酬好像看到微生厭匆匆進了月牙門,那是白日裏那些官兵,千叮咛萬囑咐不可擅闖的禁地。
外面人聲鼎沸,微生厭不必看也知道是謝無酬做了什麽。
她特地換了一身夜行衣,腳下又輕又快.要不是禁地的禁制頗多,而且真身會比較便利,她總覺得以屍畜的形态會更快一些。
此時,她已經安然無恙地走過了專屬阿婆的驗身石門,眼前的白色玉璧微微轉動,正面的咒語和紋路似乎随着來人的氣息也漸漸清晰起來。
熟悉的白光十分耀目,微生厭好笑地掩着眉眼,“十三年不見,你還認得我?”
十三年,不見。
謝無酬臉色蒼白,她怔怔地跟在微生厭的身後,悄然靜候着下一段對答。
微生厭正全神貫注地開始什麽儀式,絲毫沒有注意到斂了氣息的隐身了的自己。此時,她正看着白色玉璧裏緩緩升起一縷神魂,無精打采地說:“你倒是把自己養的甚好,看上去比我第一次見你還要靈力充裕。”
“你怎麽回事?”神魂有着和宿主一模一樣的臉,只是音色十分缥缈,她一臉冷漠,似乎是看破了微生厭身上污穢的血液,語氣也漸漸冷了下去,“怎的,讓自己淪落至此。”
微生厭似乎沒聽到神魂的質問,輕笑一聲:“怎麽就是淪落了?”她若有似無地反駁,“這不,托您的福,我還活着。”
她說着便上前一步。
謝無酬還沒看清,便聽到“嘭”一聲,微生厭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神魂掐在手中,随着她下一秒的笑意,女聲驟然消散在半空,只剩下一句因驚恐而走了音的哀求。
“阿婆饒命!阿婆我錯……”
謝無酬定在原地,呼吸凝滞,耳邊只剩下“阿婆”這個詞,她的眼前一片茫然,像是驟然失了明。
聲音刺入耳膜,她不斷地能聽到神魂的呼喊聲:
阿婆,贖罪。
阿婆,饒命。
阿婆,阿婆……
什麽東西反複撕扯着她的心髒,連同肺腑炸裂般的疼。
寂靜的室內,謝無酬如同一具屍體,只覺得自己渾身都冷,哪裏都麻木不堪。
而同樣覺得冷的微生厭,此時默默松開手,她望着白色玉璧,就像是看着一場笑話,低低的笑聲一疊疊地回蕩起來,然而神色冷然地張了張嘴。
“你可是神仙啊,怎麽可以來求我呢?”她語氣悲怆,仿佛是真的很不理解,随着玉璧的顏色漸漸灰暗,她的目光緩緩垂下,喃喃道:“你誰也保佑不了,連自己也保佑不了……那你還留在這世間做什麽呢?”
萬一被不該看到的人看到了,那可就不好了呢。
微生厭指尖用力,眼前的玉璧即刻粉碎,随着她的主人一起化為烏有。
微生厭站在粉塵中,不知道是不是傷了眼睛。
她眼圈微微發紅:“你啊,到底有什麽資格,奪走我的十三年人生呢?你個廢物!”她像是忍不住似的,又笑了起來,“你個廢物,和糟老頭一樣,都是騙我的。”
我們交換的,從來都不對等。
像是要把積攢的怨恨一股腦全部發洩出來,微生厭不知道使了什麽手段,竟然将其他阿婆的玉璧也調了出來。謝無酬這次看得一清二楚,微生厭眼睛不眨,手段淩厲,完全不顧自己會不會受傷,只憑借着蠻力和速度,便将一切都擊碎掉。
不過一瞬,地上便只剩下一堆堆齑粉。
“再也沒有阿婆了。”微生厭握緊傷痕累累的拳頭,她穩住身形,背對着滿地的粉末,眼底全是決絕,“結束了。”
謝無酬的目光追着微生厭離開,腿腳卻站在原地許久未動。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石洞開始崩塌,她才終于意識到,剛剛微生厭親手毀掉了她自己的所有可能。短短一個時辰,就在這無聲無息中,匪城乃至八城最為尊貴隐秘的地方,永遠地淪為了墓地。
這裏葬着所有以香火為生的阿婆神魂,也斷了八城阿婆們唯一的一條活路。
謝無酬看着這一切淪為塵埃,似乎有三五日那麽漫長,才緩緩回過神來。
微生厭,是阿婆。
微生厭,才是真正的阿婆。
她終于理解了為什麽微生厭一點也不怕自己的陣法,又對戒臺山熟門熟路,甚至總是會不自覺地去關心那些“凡間的可憐人”。
謝無酬仰頭,看着被自己炸的雪白的天空,木木地回想:“我是瘟女,她是阿婆。她不是覺得身份卑微,才不肯接近我,而是怕自己的出現,會讓我陷入危險。”
她疲憊地閉上眼,不讓眼底的濕潤滲出來。
原來。
這十三年以來,那個搶走微生厭人生的強盜,一直都是自己。
微生厭。
謝無酬輕輕地念,輕輕地念,不知道念了多少遍,直到黎明破曉,她突然咬着牙哭了出來。
雷聲大作,像是天地間生出詛咒,磅礴的大雨沖刷下來,将整座城都淹沒在紅色的泥水裏。
謝無酬猛地嗆出一口鮮血,緊接着眼前一黑,便随着大雨一起倒落在了泥濘裏。
“微生。”
謝無酬張開嘴,淚水和着雨水一起澆入她的唇間,她似乎還在說什麽,可是巨大的雨聲吞噬了一切。
微生厭身後是熊熊燃燒的薄山宮殿,她從紅色的火光裏跑過來,一眼就看到謝無酬向後倒去。
“姐姐!”
半夢半醒間,謝無酬仿佛看到一個小女孩。
她也腳步淩亂地到處跑,她一邊哭一邊也喊着:“姐姐,姐姐你藏在哪了?”
我在這。
謝無酬試圖伸出手,可是随着視線越來越模糊,她覺得微生厭好遠,遠得她無論如何都夠不到了。
她不想放棄,抓着地面的泥水,像是怕極了錯過,“微生,別走。”
作者有話要說:下一章,大概是個回憶殺。不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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