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她來了

密不透光的黑暗空間裏, 微生厭靜靜地蜷縮着。

斷斷續續的調子回蕩在四壁,給冰冷而堅硬的地面平添了幾分暖意。

這地方密不透光,鎖鏈從四面八方穿過來, 就像是織布一樣把微生厭困在中央。她的四肢耷拉在地面上,正下方的地板顏色較深, 整個人幾乎一動不動, 渾身上下仿佛只有睫毛還在一顫一顫地起伏。

睜眼不見光芒的日子一如往昔, 微生厭已經不記得在這裏多久了。

身後的石門漸漸升起,熟悉的腳步越來越響。

微生厭下意識抽搐起來,身體像是受到了刺激,突然瑟縮起來。她猛地瞪大了眼望着某處,無聲地動了動嘴唇,半晌又像是認命似的, 又偏過頭将眼睛疲憊地閉了起來。

空間被打開了一條縫, 微弱的月光透進來, 冷的人直哆嗦。

言守心像是一個再準時不過的劊子手,照舊款款走來,巡視牲畜一樣掃了眼微生厭, 然後緩緩地戴起手套, 準備新一輪的問候。

“啧啧, 又長好了。”

言守心的語氣聽不出別的情緒,貪婪和欲望坦露在他的臉上, 似乎連僞裝都懶得僞裝。

“小東西, 便宜你了。”他聲音嘶啞,帶着難以分辨的情緒,瘆人的腔調和平日裏那個倍愛面子的師尊毫無相似之處,“再過一炷香的時間, 你就可以解脫了。”

不知道為什麽,微生厭總覺得言守心這次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疲憊,他就像是步入遲暮的老人,雖然已經日落西山,仍不甘心地揚起嗓子,仿佛是怕旁人不曉得着他依舊聲勢煊赫。

“你還是言守心嗎?”微生厭的聲音啞而粗糙,像被沙子揉過,長久的沉默裏,她聽到言守心僵硬地轉過頭,脖子發出的響聲不似活人。

眼前的黑暗被突然破開,微生厭睜開眼,正迎上言守心渾圓的眼珠子,渾濁的目光裏像是興奮,又充滿了痛苦,“你看出來了。”

果然。

微生厭合上眼,不再說話。她似乎是累極了,漸漸陷入了昏睡,和以往被折磨的時候一模一樣,緩緩進入夢境。

言守心一直以為微生厭是膽怯,想要裝作睡去去麻痹自己,他一直都不知道,其實夢境裏的一切比現實還要真切。

微生厭感覺言守心放下了油燈,光線漸漸暗下去,随着男人一聲獰笑,尖利的指甲蓋劃過一套刀具,他突然開口,“這次,你想要選哪個呢?嗯?”

微生厭手指微微動了動,身後銳利的剮蹭聲響了起來,就在言守心打算下一步動作的時候。微生厭突然扯動嘴角,難得回了一句,“別啊,只用一件多不符合您老人家的性格。”

她借着微光眯了眯眼,神色平靜地說:“我怕您,會死在我前面。”

言守心聞言手指一頓,他這些日子積壓的惶恐和不安似乎全部發洩出來,他怒目瞪着微生厭,站在暗處,如同惡鬼:

“你毀了我的戒臺山,毀了我苦心營造的大業。”言守心猛地附身,枯木般的手指掐住微生厭的脖子,“兩世了,微生厭你害得我一無所有,你騙得我好苦啊。”

他渾濁的眼珠子一轉不轉,盯着微生厭又放緩了語調:“不過,縱然你什麽都料到了,什麽都猜中了,又有什麽用呢?我可以殺掉你一次,也可以殺了你第二次。而這一次,我絕不會讓你再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做手腳。”

言守心的笑聲在耳畔回蕩,他說:“你這條命可比謝無酬有用多了,有你在,爐鼎也有了,藥也有了……”

他目光随着刀光一閃,齊齊刺入微生厭的經脈。

微生厭微微吸了一口涼氣,只聽言守心呓語道:“戒臺山只會在我的手上揚名立萬,風頭無兩。”他越說越急,越急越激動,幾乎是咬牙切齒地憧憬道:“我才是戒臺山最得意的弟子!是唯一繼承了師祖衣缽的人!就算你毀掉阿婆又算的了什麽,有戒臺山在一日,我還可以再創造千千萬萬個阿婆。”

把神明攥在手裏的感覺……言守心似乎是在回味,他嘴唇抽搐了一下,恍然道:“不對,這世上根本沒有神,沒有阿婆。”不然,為什麽他拼盡全力,神明都不願幫他一把,讓他得償所願。

言守心正想着,突然看向縫隙外面。

外面的天色突然變得詭異而絢爛,紅藍交錯的霞光,如利劍插向霧海,萬仞絕壁之下,紫氣滔滔,與銀色的瀑布遙遙相和,奇光萬丈,璀璨異常。

言守心雀躍的神色再也掩飾不住,見微生厭竟然突然從地上掙紮起來,下意識用力砍下去,毫無章法的手勢,再次将她的手筋腳筋,齊齊挑斷,血水濺了他一臉,臉上的笑顯得格外猙獰。

“以善為先,自在為心,守戒為神。”微生厭低聲問,“戒臺山的師祖訓,你哪一條做到了?”

尖利的笑聲戛然而止,就像是被微生厭的話語給刺痛到了,言守心狠狠地盯住微生厭。

“你死期到了。”

微生厭笑得發顫,壓着嗓子裏的笑意,低低地問:“哦?”她的餘光掃過外面漸漸蔓延過來的亮光,腦海裏閃過一個念頭,整個人陡然輕松起來,“原來,你一直将我困在這裏,是為了等個時機。”

她揚起眼角,正要說些什麽,突然感覺嘴角割裂般的痛,緊接着喉嚨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咕哝的驚呼聲。

尖利的短錐刺入微生厭的咽喉,言守心拽住她的頭發,将她狠狠地吊到半空。細縫裏的紫色的光點滲透進來,言守心突然扯着唇角大笑起來:“終于到了,時間到了。”

他瘋了似的離開暗室,漸行漸遠的笑依舊令人毛骨悚然。深紫色的柔光裏,微生厭終于看清了困室的樣子。

銅色的爐鼎內隔斷一切聲音與法術,被靈氣烘起的咒語像水一樣貼在她的皮膚上,緩緩地封住了流血的傷口。慢慢地,微生厭感覺自己的身體和靈魂,在不斷地剖離,然而又以一種奇妙的感覺融合在一起。

她仿佛聽到謝硯的啼哭,看到上一世的微生厭在冷笑,也如同一個旁觀者,見到自己麻木地睜大了眼,一動不動地被慢慢煉化。

這就是死亡的感覺嗎?微生厭微微輕嘆,還挺溫暖的。

“你要是想讓她救你,我可以幫你去找她。”

師祖的殘念從小白球裏鑽出來,柔白的光如佛光普照,他看着微生厭,就像是在等她的一個選擇。

微生厭緊抿着嘴唇,輕輕地閉起雙眼搖了搖頭。

“色令智昏。”師祖念念有詞,似是恨鐵不成鋼般罵道:“我原以為,你能比我略強些。”

微生厭微微啓唇,可是除了唇角不斷湧動的血水,她一絲聲音也發不出。

“想離開這裏,就點點頭?”師祖很擅長大發慈悲,但是自尊心作祟,總覺得眼前這人得求他才行。他耐心很足,正盤算着怎麽占便宜的時候,卻看到微生厭仍是搖了搖頭。

她艱難地張了張嘴,喉嚨裏模糊不清地發出幾個音節。

師祖辯出了那幾個字,她說:別來,最好永遠也別來。

這種時候,除了謝無酬,這話還能留給誰呢?師祖緩緩收起笑意,神情突然冷了下來,“你別告訴我,你是故意被抓來煉丹的?”

微生厭默認般垂下眸。

是啊,縱然她也是失去了阿婆的神力,可并不至于弱到束手就擒。可是,這些禍事都因她而起,想要徹底毀掉言守心,徹底“殺死”戒臺山,她唯有冒險一試。

她是阿婆,是屍畜,是百年難得一見的爐鼎,也是治療瘟疫最好的良藥。

當年謝無酬用自己的血救了她一命,後來她被帶去戒臺山,可留給她的卻是一身珍貴的血肉。

她因她繼承了惡之善果,也因她成了善之惡畜。

一切的源頭因她的私心,那麽最後的結果也理應她一個人承受。

微生厭嘴唇動了動,眸光對上師祖。

師祖附耳過去,細微的請求落入耳中,字字如鐘。

“你怎麽……”師祖不解地皺起眉頭,看着微生厭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氣的良久沒出聲。

微生厭擡手捏出幾個字:“師祖,幫我最後一次。”

師祖還未來得及拒絕,就感覺微生厭的氣息驟然消散,空中的字跡也随着爐鼎劇烈燃燒而化作齑粉。

爐鼎之外,言守心等待已久的星辰奇象應邀而來,萬裏雲海山霧如滾滾金鱗,瀑布般包裹住爐鼎的身體,将其拱作一朵蓮花狀,懸浮于九幽之上。

下一秒,言守心立誓,以生生世世發願,開啓丹爐。

戒臺山上空總是盤桓着一朵绛色的雲。

謝無酬昏迷了十九天,醒來後感覺自己做了一個漫長而真實的美夢。她夢到,從她在亂葬崗醒來那一刻,微生厭其實一直都在自己的身邊。

她去找葉绫羅的時候,她跟在身後用袖子為她遮陽;她到戒臺山的時候,她沖到面前,替她擋了最兇狠的一次雷擊;她在骨生池承受骨肉分離的痛楚時,她輕輕地抱着她,說:“要是疼,你就說。”

現在,随着時間的推移,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

戒臺山是她最熟悉的地方,此時她沉在骨生池底下,只求傷勢能好的快一點,這樣她才能動,才能站起來去找她。

此時的戒臺山,幾乎是一座空山。

綠枝安排好了戒臺山的一切,便一直守在後院照料謝無酬。

謝無酬幾乎被劈得粉身碎骨,全身上下所有的筋脈和骨頭都碎裂了,就算是泡在骨生池裏,也是一日重似一日。

“這些傷,真的是天雷所致嗎?”

謝無酬浮上水面,試圖靠在邊緣,靠自己爬上岸。然而她越是使勁,身體就像是被火燒一樣的疼,渾身的筋骨被攪碎一般的痛苦。

她背靠着石壁,覺察到綠枝似乎欲言又止,方才回頭問:“連你也不願意跟我說真話嗎?”

綠枝面無表情地坐在一邊,看着謝無酬的傷勢,有些不安。

她從未見過受那麽重的傷,卻還能一聲不吭的人;也沒有見過,忍着這樣的疼,卻還能保持理智思考的人。

謝無酬身上的皮肉仍舊耷拉着,手腳上青筋暴起,似乎随時都可能生生爆破般。她在水中行動,所到之處皆是一片鮮紅。

她已經使出渾身解數,謝無酬也完全配合,可是這些傷口像是有了神智,就是無法痊愈,好像從此生了根,要在這幅身體上永恒地腐爛下去。

“她死了。”

謝無酬突然出聲,蒼白的嘴唇,緩緩道:“對嗎?”

綠枝渾身一顫,下意識站立起來。她如同一個盡職盡責的醫者,立刻蹲到骨生池的跟前,耐心地安撫:“不要胡思亂想,找不到未必是壞事,你先養好傷勢,我已經讓人幫你……”

“綠枝,謝謝你。”謝無酬擡起袖子,被池水淋濕的小白蝶艱難地撲在她的肩膀,她眸光黯淡地說:“它們說了,找不到她的氣息了。”

這世間,再也沒有微生厭這個人了。

突然之間,院子裏有北風刮過,風沙吹進謝無酬的眼,瞬間便紅了起來。

謝無酬緩緩擡起眼眸,看向綠枝的身後。

她突然某處一個非常強烈的念頭,這猜想盤旋在她腦海中,越滾越大,将她徹底擊潰。謝無酬顫栗了一下,這突然從骨生池爬了出來,鮮豔的水漬同她一起落在地面,鋪開一朵朵豔麗的水墨。

石案,孤亭,假山,白肉蓮。

謝無酬劇烈地顫抖着,含着最後的一絲希望,扶着綠枝艱難地直起腰。

清風拂過,發梢微微卷起,帶着矢車菊的清香。

“怎麽了?你找什麽?”綠枝擔憂地看着謝無酬,目光落在她額間已經淡去的伽羅印上,漸漸偏開了目光。

“你在嗎?”

綠枝微微詫異,忍不住也回頭看了一眼,可是入眼的唯有滿目蒼涼,連原本最柔和的青色也顯得十分凄怆。

她将謝無酬的手合起來,耐心地安撫:“阿婆,微生厭不在這裏。”她想将謝無酬帶回骨生池裏,因此忍不住勸道:“等你痊愈了,我們再去找她。”

謝無酬由着綠枝擺弄,目光卻仍舊不停地四處打轉,她推開綠枝的攙扶,跌在地上,像個孩子似的執拗地對着空氣問:“你是不是生氣了?”她掙紮坐起來,臉頰上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沾滿了淚水“你是不是在怪我……”

“你是不是怪我,怪我沒來得及……找到你?”

她自顧自地問,仿佛堅信微生厭就在這裏。

綠枝嘆了口氣,正要勸謝無酬泡回骨生池,突然看到身側出現一個幻影。綠枝身體一僵,随着謝無酬的動作一起回頭,便看到日頭底下,漂浮着一頂翠色的荷葉。

荷葉底下,一只近乎透明的魂魄,試探着湊了過來。

熟悉的嗓音淡淡地“嗯”了一聲:應道:“所以,我來找你算賬了呀。”

作者有話要說:沒想到吧,最後一句HE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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