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很高興認識你

管弦同站在貨架前面,伸手去攥一罐可樂。他是真困了,右眼眶靠近鼻梁那部分一陣一陣的疼。方才在咖啡店就差點暈過去,猛然回神,手一哆嗦差點砸了人家杯子。他打小起就有午睡的習慣,雖然那質量很不咋樣,經常也只是一兩個鐘頭閉着眼睛空躺,即使勉強睡着,那夢五光十色的比現實還活潑些。但不睡是萬萬不行的,不午睡的管弦同就好似件穿了十來年的舊外套,整個人破敗不堪。

他用力捏了捏鼻梁,又咬了一口右手的食指關節。不過按理說就算沒能午睡,到這個點怎麽也該過了困頭了。畢竟都快晚上了。雖然外面的天色如此明亮,襯得頭頂日光燈管如此蒼白,六七點鐘時候,大街上再怎麽車水馬龍,在難得一見的遼闊天穹之下,都顯得愉快曠朗。但管弦同卻困到如同見了鬼,這不算好兆頭。對這麽一個輕易不見光的死宅而言,特意從中午就跑出來自然有原因。上周二晚上他接到張三一個電話。一聽就是喝高了。張三說:“管兒哎,給你商量個事。”

管弦同兩只手掐着手柄,含含糊糊的說:“講。”

“我給你找了個室友。”

管弦同按了暫停鍵,哼哼哈嘿打鬥聲音一停,屋子裏就很靜,外面汽車喇叭聲音見縫插針擠進來。過了一兩秒鐘,他說:“我搬出去吧。”

張三一聲大喝:“我就知道你要說這話!”那唾沫星兒仿佛隔着屏幕能濺出來,管弦同心道不妙。“多想了是不是?我知道你要多想!以為我要攆你走不是?小祖宗,咱說句不好聽的,我圖你那倆錢兒!房子租給你了,你愛怎麽造怎麽造。就你這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我怕你有天餓死,沒人知道,有個萬一,還能照應着點。你能住幾個屋,空着也是堆灰。找個人看着你不行?”

管弦同感覺要先哄住他。“阿三,你誤會了。不是說我不能跟人住。我怕人不能跟我住。”

張三鼻子眼裏笑了一聲。“別。你啥人我不清楚。你現在是折騰不着人了,我倒希望你還能折騰折騰。說回來,你這室友也絕對折騰不到你,我給你打包票了,特靠譜一人,要他搞一點動靜影響你,跟我說我叫他滾蛋。”

管弦同說:“知道了,我想想。”

張三酒勁一落,突然又苦口婆心。“管兒,你聽明白了,我絕對不是強加于人。我就跟你商量商量,提個建議。你要真不願意,覺得還是一個人給那自在,那就還這樣,也別說往外搬的話。當我沒提過。”

管弦同說:“知道了,我想想。”

實則他沒什麽可想的。這房子是張三的,裝修地段,哪哪沒得挑,當初說是租給他,價錢低得可憐,基本等于扶貧,住他一個實在是浪費了。以張三的身家,确實不大會在乎這點小錢,但管弦同自知之明還有,張三拿這房子幹點啥不行,現在人有什麽安排,他不能說三道四,反正萬一他真不能忍,拍屁股走人也就是了——在這可能性還只存在于理論中的當前,你讓他挪個地方,不如給他一刀來的痛快。

何況新室友跟一刀并不是一回事。張三畢竟透徹他脾性,管弦同不怕人。宅歸宅,他是不怕的,也不覺得反感,甚至還有點好奇,就跟十八九歲新生剛踏進大學門一樣。廣義的說,他對即将建立的每一段關系,都事先抱着具有重大意義的心理準備,但狹義上來講,跟人多說兩句話他往往覺得費勁。這位未曾謀面的兄臺,自然也還歸在他模糊的概念裏,沒有細化成一個具體的形象。其實他自己也清楚自己想的是多,合租這種事,各自房門一關,多的是直到搬走,對方長相還沒記真切的。不管怎樣,他現在着實太困,只好回去。他想到這個點,是該收拾的差不多了。

果然,房門開着條縫。他進去後,看到客廳地上還放着兩個紙箱,廚房裏有水聲。水聲一停,一個青年人出來,一只手捏着剛從鼻梁上摘下來的眼鏡,卷着襯衫袖子,猛眼一看,倒很居家。他看見管弦同,想伸手去握,突然想起來手還是濕的,只好說:“管弦同吧?很高興認識你。我叫王磊。”

管弦同沒忍住噴了,連忙解釋:“不好意思,我是想到之前聽人說,一個人一輩子,總得認識幾個王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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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磊:“……那我是你認識的第幾個王磊?”

“第一個。”

“那還好。”王磊放了心,不慌不忙的說,重拾開頭。“管弦同是吧?我聽張老板說,以前是歌手?”

管弦同感覺自己的笑有些僵。“早就不唱了。”他心裏罵一句張三多嘴。

“我也不大聽歌。”王磊說,話頭一轉。“吃飯了沒有?”

“我在外面吃過了。”管弦同擺手,拿不準可樂咖啡炸雞排叫不叫飯。“你接着收拾吧。”次卧的門也開着,他瞟到裏面已經整了八九不離十,床也鋪好了。突然之間,興味索然,只想立刻回屋去與世隔絕。他再出門就是半夜了,閉着眼扶牆摸到洗手間,完全忘記從今天開始自己就是有室友的人這檔子事。

接下來一周他幾乎也沒想起來這事,新室友早出晚歸,作息穩定,難得碰上面,同一屋檐下,倆人也是各過各,毫無交集。管弦同之前用電視玩游戲,客廳裏放着主機,因為怕聲音太大吵到人,就把機器挪到自己屋裏了,換成顯示屏,如果這也算得上是犧牲;除此之外,實無值得一提的變動。周末也一樣,管弦同午睡起來快六點,聽見有人敲門,還以為是自己快遞到了,開門一看,是個送外賣的拎着餐盒。“是您點的小龍蝦吧?”

管弦同一吃驚非同小可,說:“我沒點哪。”

“沒錯啊,這門牌號。”外賣員低頭翻手機,管弦同反應過來,說:“多半我室友點的,你擱這吧。”

外賣員點點頭,拔腳就走。管弦同把盒子放進冰箱,想問問王磊這事,拿起手機才發現,他沒人家號。更糟的是就這一眨眼工夫,他連人家叫王磊還是劉強,都突然記不清了。管弦同只能苦笑,暗罵自己犯老年癡呆,這時候樓道裏又傳來腳步聲,到門口停了,管弦同站起來先把門打開,倒把正掏鑰匙的王磊吓了一跳。

“你點的小龍蝦?”

“已經送到了?他也沒給我打電話。”王磊推推眼鏡。“不好意思。”

“這有什麽。”管弦同說。“我碰巧在家就幫你拿了。外賣老這樣,我記你個號吧。”

王磊拿起餐盒往廚房走,回頭禮節性的問一句:“你用不用火?”

管弦同做了個請便的手勢。他回到房間裏,盲目的刷了幾分鐘網頁,王磊居然敲他房門。管弦同心說多虧沒帶耳機,否則多半聽不到。不出所料,王磊手上端着一大盆龍蝦,廚房還有半鍋,紅豔豔辣湯,看着十分兇猛。

“買太多了……吃不完。”他面無表情的說。這屬于緊張過度,管弦同一聞到那味道,壓根就沒打算拒絕,象征性客氣一句。“怎麽買這麽多。”

“有優惠。”

管弦同往沙發上一坐,樸素的想有室友真不是壞事。兩人開了罐啤酒,默默的相對剝起龍蝦。王磊說:“你似乎不太開火。”

管弦同臉有些熱。“買菜回來放爛也不是一回兩回了。畢竟懶。”

“我也是,上一天班回來,不想動彈。”王磊擰着龍蝦腦袋,慢慢的說。他動作倒很靈巧,有一股難以言表的細致,相比之下管弦同覺得自己手跟腳一樣。“你做什麽工作的?”

“設計。”王磊含混的說。

“據說很忙?”

“還行吧……”

管弦同驀然感到一陣倦怠,實不想承認這是太久沒跟人進行過如此正常的對話的緣故;王磊繼續剝蝦,間或喝兩口啤酒。管弦同想這人跟他腦海裏比較普遍的這個年紀雄心勃勃的話痨青年形象很不沾邊,也可能只是拘謹。話說在他跟前有什麽可拘謹的,他感到很不服。王磊又開了口,是不得不開口。“聽說你以前跟那個什麽,那個誰,馮平組樂隊。”

管弦同一口辣油嗆在嗓子裏,該來的還是要來。無論他此刻是否後悔果然還是應該搬出去,他昔日搭檔的名氣,用現在話說叫國民度,都存在的十分客觀。

“上輩子事了。”他努力讓自己聽起來輕快。“你喜歡他的歌?”

“我不聽歌。”王磊慢條斯理的回答。他抽張紙巾擦了擦手,又說:“不好意思,是我太唐突。你要是……”

管弦同怒火中燒;這怒氣當然不針對王磊,算針對自己的。能不能行了,還不可說了!不能提了!對着一個一無所知的普通群衆!普通群衆都嗅到唐突,他注定不能枉擔這個虛名。拿定了主意,就擺手表示不知者不罪。

“當年确實在一起玩過一段時間。相當厲害。看現在就知道。我們那一圈人,數人家混的好。——不過你若是想要個簽名啥的,我還可以托人問問。”

“我要那幹啥。”王磊說,相當務實。“你現在不也挺好。”

管弦同看看自己,有吃有住,醉生夢死,大晚上在這蹭夜宵,确實不可謂不好。王磊不知道他底細,籠統的安慰正中下懷。其實管弦同有工作,也還沒脫離他舊日的行當,在一個工作室裏挂名,一周有事沒事去二三次,幹點雜活領領低保,雖然說跟王磊這種充實健全的社會人不可同日而語。

“是。”他把啤酒一飲而盡,沒注意到王磊舉着易拉罐似乎想跟他幹杯。“簡直不能更好了。”

次日管弦同一覺醒來,回過味越發覺得沒勁,恨不得去敲門辯解,又有此地無銀三百兩之嫌。畢竟王磊一個圈外人,出于禮貌找話題而已,那努力有目共睹,誰真心想領教他那檔子破事,最後晃晃腦袋下了倆副本,也就過去了。王磊敢是覺得自己說錯話,不小心觸到他雷點,開口越發的斟酌,若二人在家不慎照面,除了外面熱不熱,那真是相顧無言。幸好天熱是大勢所趨,再怎麽妙趣橫生的人都變成今天真熱複讀機,根本無法發表建設性談話,大家無一例外的很匮乏。

工作室那邊沒什麽活,管弦同一周只出了一次門,整個人慘白到像個鬼。其實他平常就算不上班,兩天也至少要出去一次,清理一回積攢的外賣盒子,但自從有了室友,王磊每天清早出門,只要在他視線範圍內的垃圾,都會順手帶走。第一次發現這個情況時,管弦同所表現的感情波動之大,逼的王磊不得不當場表示,無論他室友是誰,有沒有室友,這事他總得幹的。但從結果而言也未必就利大于弊,他這種與人方便自己方便的舉動對管弦同本來就不健康的生活習慣可謂雪上加霜。

但就算管弦同也快到了極限;真的太久不見活人,他是要發憷的。在不缺生活物資的情況下,有時候晚上十一二點突然出門,去便利店買瓶水,跟完任務似的,不是做了有獎勵,而是非做不可。現在可以不用舍近求遠,有個活人在隔壁的認知,把他暫且穩住,治标不治本可說莫此為甚。不過作為一個跟自己周旋了許多年,已經輕車熟路的鬥士,管弦同只要在覺得忍無可忍時候把空調一關,不過三分鐘就能端正心态。王磊不但早上帶走了垃圾,晚上還帶回來一個西瓜。管弦同無功受祿,慚愧之餘,也表達一下內心這種矛盾。王磊松開濕透的襯衫領口,給他看手機屏幕上實時溫度。

“我看你要是沒什麽毛病就還是別出去了。”

他是不得不受這罪。但對管弦同何以不受這罪,他好似全不羨慕,也不好奇。管弦同心裏就很贊嘆,想這位朋友将來一定做大事,不定三年之內就可以攢一半首付,并覓到一位齊心協力還貸款的女友。現在應該是還沒有,因為王磊每天都回來,雖然管弦同對室友往家帶姑娘這事毫無看法。張三說:“說一千道一萬。我給你介紹的人咋樣。”

管弦同說:“特好。我貼錢都想跟他住。”

張三自己也沒料到效果這麽卓著,呿一聲:“真有那麽好?哪兒好?”

管弦同說:“能忍我還不好?”

張三說:“理是這個理兒沒錯!”他倆中間隔着好幾個人,說話各自伸着脖子,管弦同還好,張三腰上肉要擰成麻花。“媽的,熱死了,老子要去北極避暑!你這星期都沒挪過窩吧?大頭上次見我還說想找你錄幾句呢,他不敢跟你張嘴。那啥,下星期有個熟人去錄首歌,玩票的,不怎麽會唱,你照應着點。”

管弦同幹笑,他其實就在場,做背景板的時候居多,吃空饷吃到令人側目,偏張三還最好當着衆人哪壺不開提哪壺,維持他一個心照不宣的薄面。張三顯擺完,滿意了,回去繼續跟倆清清涼涼的小姑娘吆五喝六。

管弦同轉動酸疼的脖子。好家夥,上下左右全是人,争奇鬥豔,有認識的,有不認識的。不認識的多,認識的少。他跟認識的人都已經打過一圈招呼,也并沒什麽人特意提出要認識他,這時候王磊居然給他發了一條信息,十分謹慎的問他什麽時候回來,如果方便的話能不能給他帶盒煙。

管弦同回道:“一會就回去了。”突然興致來了,又輸入一句:“你知道我現在跟誰吃飯?你偶像。”

王磊秒回:“我沒偶像。”

管弦同放下手機,一邊就着滿耳朵新鮮的八卦吃烤串,一邊朝馮平的方向瞟了一眼。馮平正跟鄰座的圈內要人推心置腹,舉着雞翅膀連啃帶比劃,一臉嚴肅不知道在探讨啥,旁邊還有三四個人躍躍欲試。管弦同想臨走之前說什麽得騙到一張自拍,不然回去王磊說他裝逼。

酒過十紮,衆人漸入佳境,又上來幾盆龍蝦,沒什麽人動了。管弦同方才去洗手間,回來差點找不着座,大意之下還讓門夾了手,只能望蝦興嘆。他實在無聊,玩起游戲來,很快物我合一,迷迷糊糊有人叫他幾聲都沒在意,終于肩膀上被捶了一下,一個激靈扭頭,馮平不知何時坐到他右邊來了。說:“不吃蝦?”

管弦同給他看中指血道子。“不得行。”

“好吧,我給你剝。”馮平居然真的動手給他剝蝦,一邊剝一邊唠叨。“你現在靠喝風過活啊?瘦的沒型了。哪像我,撸個串都要三思五思!這肚子!一天不注意,吹氣似的!到歲數了不認不行。”

他說着低頭看自己小腹,有點顧影自憐。管弦同覺得誇大,馮平現在體格還是不差,完全沒垮塌的跡象,看就知道下過功夫。他說:“那是,偶像派。”

“得了!少寒碜我。”馮平剝蝦上瘾,手指翻飛,管弦同專心致志看他剝,包廂裏突然一厮放聲高唱起來,立刻有兩個人給他配和聲,還有一個敲盤子敲碗打節奏,場面一派狂亂,馮平趁機湊到他耳朵旁邊。

“前兩天我站一個臺,我見着一個組合,倆小孩。”他低聲說。“特像咱們倆。”

管弦同會心一笑。“像狗屁。”

馮平用力捏了一下他肩膀,管弦同吃痛,把他手打開。“別鬧。”

“誰他媽鬧,就你鬧。”馮平咬牙切齒的說。“我是欠你錢了還是怎麽着?見天給我甩臉子。萬人迷,你見不得我好呀。”

“可不,我有時候想到你混這麽好我都睡不着。”管弦同說。“十一點了。差不多行了吧你。有家有口的人了。小小現在是誰看着,他媽帶?”

“他媽帶!”馮平哼一聲。“她才不帶。我回去她都未必能回去。保姆帶。你怎麽走。”

“打車走呗——”管弦同環顧一圈包廂,回頭說:“你給我簽個名。”

馮平以為他在開玩笑。“你自己簽!”

“真的,——我有個熟人是你的粉。”管弦同半真半假的說,他眼珠一轉,真假也沒什麽緊要了。馮平完全沒脾氣。“拿紙!”

“沒紙。”

馮平抓住他右手,翻過來攤平,用點菜用的鉛筆在他手上發狠的劃拉了倆字。管弦同笑到滿臉魚尾紋,馮平說:“你回去可別洗手。”

張三正人堆裏左遮右擋,偶然瞟一眼見倆人聊得火熱,心下理所當然又啧啧稱奇。再一擡眼,管弦同不見了,只剩馮平在那悠悠閑閑的抽煙。張三想問也沒問。管弦同這樣不是頭一回了;人家叫,他也興興頭頭過去。到一半突然興致消失,瞅個空就跑了。認得他的人,早已習慣他。不認得他的人,不會在乎他。管弦同正搖搖晃晃走在街邊上,攥緊的右手插在褲兜裏。熱量一波一波,從血管裏往上湧,每隔幾秒鐘,熱得不能自制。他擡頭看嚴實得漏不出一點風來的漆黑夜色。這城市他不敢說認識,最開始他們躲在它腳下,茍且偷生,不能說想逃跑,只能說不喜歡。後來他們站在高處,往下俯視街道螞蟻一樣人流,還是說不喜歡。馮平說:你就是這樣,什麽都不喜歡。

管弦同在花壇邊緣坐下來。花壇裏種着葉子茂密的植物,在黑暗裏流着油膩辛辣的汗。蟬在高處,蟋蟀在腳下,管弦同充耳不聞,他想着馮平,想着馮平得到的,以及他自己已失去的一切。那可能不是同一樣東西。那一天終于到來了。他說:咱散夥吧。這話馮平不會好意思先開口的,還得他來說。說的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其實哪有什麽不同道了,多不過殊途同歸,只是走與不走的差別。他是停在半路了,再沒有看到終點的機會。但世上這樣人本來也很多,不如說本來就是絕大多數,若沒有這些半途而廢的人,就襯不出勇者的可貴;他也值得被原諒,至少值得被遺忘,因為他孱弱的心髒,因為他罷工的左耳。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是因為他左耳聽不見,才寫不出來,是因為寫不出來左耳才聽不見的。他讓左耳失望。左耳放棄了他。右耳沒有,可能右耳比較懶。無所謂了!喉嚨翻上一陣溫熱的酒液。管弦同及時爬起來,對着花根狂吐一陣。

吐完他又在原地坐下,嗓子被硫酸洗過一樣火辣辣的,眼前一陣陣發黑,心髒跳的聲音像是要炸,額頭不斷的出着冷汗。他用手捂住左耳。周遭就突然墜入靜寂。

面前突然一暗,有人拍了拍他肩膀。管弦同擡頭一看,以為自己見着神仙了。是王磊,王磊手上拿着一瓶礦泉水,遞給他說:“先漱漱口。”

管弦同漱了口,又喝了水,鼻端至少聞不到自己呼出的腐臭氣味了,就問:“你怎麽在這。”

王磊說:“張老板給我電話,說你喝高了。”

管弦同說:“喝高了為什麽叫你。”

王磊說:“不知道。”

管弦同說:“其實沒喝多少,可能是吃壞了。”

王磊說:“你吃什麽了。”

管弦同:“龍蝦。”

王磊:“……你龍蝦過敏?那上次怎麽沒事。”

管弦同:“不知道。”

又過了一會,管弦同起身說:“咱回去吧。”

王磊用滴滴打了個車,一開門管弦同跟人偶一樣整個栽進去,司機回頭看看四仰八叉的管弦同,說:“您別吐我車上啊。”

管弦同說:“不吐了,我吐過了。”

司機很不安的繼續開車,王磊在副駕駛一言不發,管弦同伏在座椅上,隔着安全欄看他不動如山的側臉。他覺得王磊這會可能後悔了,還是找個正常人合租的好。當然他也可能低估了王磊的心理承受能力,別說喝了吐這事每天至少要發生上萬次,就這個表象之下那些個看似糾結的暗潮洶湧,也全無條分縷析的價值。

人人都很痛苦。管弦同翻個身,漠然的想。哪怕前面開車的師傅,極可能都暗藏比他多十倍的痛苦。王磊呢?王磊會不會也有比他多十倍的痛苦?如果有的話,會是因為什麽?當然也有幾率:王磊表裏如一,并不痛苦。那太好了,我祝他幸福。

車在路邊停下,王磊麻利的付了錢下去,管弦同撐起半身,突然意識到王磊是要過來給他開車門,慌忙彈起來,馬後炮的說:“不用!我還能走直。”他确實完全好了,吐過後胃也舒服,哪都很舒服,近乎飄飄然,思路還清晰,很想立刻進行一些理科方面的腦力勞動,雖然以他現在的程度最多也就填填晚報上的數獨。

王磊瞅他一眼,沒再作聲,管弦同腋下和後背都濕透了,出的未必是汗,大多是水,整個人泡發了,自覺形穢,下意識拉開跟對方距離。快到門前他突然想起來:“你煙呢。”

“半夜三更,抽什麽煙。”王磊一邊開門一邊說。“你先洗洗吧。”

管弦同沖了個澡,換了件T恤,一邊擦頭發一邊出來。客廳裏還有燈光。王磊沒回房間,難得的坐在沙發上,兩只手交握在一起,皺眉看那電視,屏幕上瑩瑩綠光映到外面。管弦同太久不看電視,幾乎連遙控不會用了,還沒分清楚什麽場面,王磊啪一下關了電視。管弦同吓一跳:“不看了?”

王磊說:“沒啥意思。”

管弦同剛以為此人體育愛好者,雖然這屬性實在太過普遍,知道跟不知道差別不大,他自己也看球,但總算窺得室友生活之一角,王磊這一句,又動搖起來。但無論如何,這人跟千千萬萬人一樣看球,可見無害。他轉身接了杯溫水,放在桌上。王磊坐在那,一點要挪窩的意思都沒有,他突然想起什麽,低頭看右手心。

鉛筆的痕跡已經絲毫也沒了,只剩下他自己太過眼熟乃至憎惡的紋路。管弦同看了兩眼,突然爬到沙發上開始扒拉後邊的琴盒。王磊更快一步,站起來攔住了他。管弦同說:“你幹啥。”

王磊說:“哥你知道現在幾點了。”

管弦同差點昏厥,不是他吹,想當年要聽他唱,還真不是随随便便事,現在自己難得想唱,室友還怕擾民。他想這算不算影響到他了!張三要知道是啥表情!瞬間十分不服,不由得自掘墳墓:“你真沒聽過我的歌?”

王磊沉着應對:“聽過。”

管弦同想給自己一耳光。“你搜我了。”

王磊說:“對。”又說:“你唱挺好的。

管弦同:“……你當我沒說過。”

王磊似乎意識到自己剛才那評價不夠真誠,又重複一遍。“真挺好的。”為了增加可信度,他還補充一個合情合理的追問。“怎麽後來不唱了。”

管弦同在沙發上坐下來,彈唱的念頭消失的無影無蹤。過一會他伸手指了指自己左胸。“這有毛病。”他還想指着腦袋說這也有。

王磊說:“百度說你做手術了。”

“嗯。就徹底沒錢了,現在還得租房子。”

王磊溫暖地說:“租房子的人海了。當然我不能跟你比。”

他一本正經說這話雖然是刻意營造出來的效果,管弦同不能不為之感動。他不知道怎麽禮尚往來,只好又看一次光禿禿的右手。

“我今天見着馮平了,還給你要了簽名。”他說。“不過不小心洗掉了……實話說,我們這行,混到我這樣的不少,他算是萬裏挑一。我們很小就認識了。一起住地下室,吃泡面,去酒吧唱歌,說以後要這樣要那樣。他算是都實現了。不過我也不是多羨慕他——”他說着說着覺得不對勁,這話無論橫豎說,正反說,中心思想都跟“我有一個牛逼的朋友,我跟他混過所以我也很牛逼,或者我還看不起他,可見我比他更牛逼”沒啥兩樣,嘴臉并不好看。他嘆了口氣,放棄了,跟外人提起馮平實在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我還是挺羨慕他的。”最後他說。“他人挺好的。”後一句其實是針對網上有的沒的一些□□,但王磊可能都沒看過,所以也不會聽出來他隐含的那層意思。說到底只是雞同鴨講而已。管弦同猛然驚覺自己還是酒精作祟,有些失了分寸。他剛許願王磊剛才沒一個字聽進去,王磊就立馬問了一個充分證明他不但都聽進去了,而且還進行過豐富聯想的問題。

王磊說:“你喜歡他?”

管弦同立刻反應過來,王磊應該是誤會了。這也不能夠怪他,外人眼裏他們這行的人可能總是稍微群魔亂舞一點(相對的容忍度也高一點,他一廂情願的覺得)。不過被懷疑到這上頭他覺得有點好笑。

他聳了聳肩。“我交過女朋友的。”他盡量輕描淡寫的說。

王磊的表情一剎那不知為何顯得很動容。

“對不起。”他終于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管弦同寬容的笑笑。“喜歡馮平的人挺多的。”他說,當然,即使從狹義範圍說,也有男有女。但那裏面确實不可能有他。這男女加起來可能有十萬人。那裏面也不會有他。如果這就是你想聽的答案的話!不過這壓根沒人想知道。突然之間廚房傳來一陣不祥的聲音。

“卧槽。”管弦同說。“你做了什麽!”

王磊大步流星進了廚房,再出來時候表情還是那麽淡然。“綠豆湯燒幹了。”

管弦同:“……你大半夜燒什麽綠豆湯?冰箱裏我記得還有根綠色心情。”

王磊:“行我一會吃。你先去睡吧。”

管弦同不明就裏的回屋,方才已經連根拔除的惡心又有點死灰複燃感覺,他滾到床上,用一個抱枕抵住胃,刷手機來轉移注意力。馮平給他發了條消息,點開是張照片,上面有倆小孩,恨不得指甲縫裏都是妝,估計就他說那個“像咱倆”的組合,管弦同笑罵一聲這人完了!一悶頭睡死過去。

王磊收拾殘局到兩點,回屋又玩了會手游,并不清楚自己具體幾點睡着,睜眼時,隐隐約約聽到外面有聲音。他打開房門,以為太陽從西邊出來了。餐桌上擺着一盤茭白炒肉,一碗粉蒸排骨,一盤幹燒香菇,一盆切好的西瓜。管弦同還在廚房裏,系着個格子圖案的圍裙,一邊哼歌一邊忙碌,聽見他出來,就說:“醒了?吃個早飯。早午飯吧。”

倆人在桌前坐下時,王磊耿直的說:“我以為你不會做飯。”

“哪能啊,真當我生活不能自理。餓不死的,就是懶。”管弦同說。“你今天不加班吧。”

“項目昨天做完了,可以歇一陣。”王磊說,夾了一筷子菜,看樣子是在走神,很久才咽下去,管弦同着急了。“別啊,沒那麽難吃吧。”

“比我強。”王磊說,過了一會又說。“你這是幹嗎。”

管弦同笑起來。“沒什麽,算是我道個歉。昨晚上麻煩你。太失态了。”

王磊說:“這沒什麽。誰還沒有個三長兩短。”

管弦同拍案叫絕:“大哥,你會說話嗎?”

王磊說:“我語文一直很爛。體育老師都不想認。念書整個都很爛。眼鏡是當年被窩裏打手電看小說看的。”

管弦同好奇的扭頭觀察他,王磊并沒有戴眼鏡,柔和眉峰下視線并不渾濁,眼睛也沒有凹陷的跡象。“你幾百度。”

“二百五。”

“那還好吧。”管弦同咬筷子。“我多的是朋友離了隐形就瞎的。”

“我也瞎。”王磊說。“以後你就知道了。”

坐在包廂裏收到王磊報告外面下雨的微信時候,管弦同偶爾想到這句話。他想王磊鬧不好受過情傷,但二十大幾的人了,沒點故事誰好意思出門。外面下雨了,他還真不知道,出來時還沒刮風,窗簾拉得很緊,熱氣和潮氣無虛可趁,手機還剩百分之八電。他在等馮平。

他想不起來跟馮平多久沒單獨吃過飯了;料這厮不至于跟他耍大牌,在水洩不通的二環上插翅難飛而已。他拼着百分之八一下掉到百分之七的觸目驚心之感,想給王磊回句話,沒傘或者下吧下吧下了就涼快了(這話他自己也不大信),猶豫了大概有五秒鐘的工夫,王磊又發來一條:停了

管弦同盯着屏幕,突然開始狂笑,把開門進來的馮平吓了一蹦,走過來拍一下他背。“看什麽呢,樂成這傻樣。”

“看你的最新八卦。”管弦同說。“不是我說,你有本事出去浪,有本事別被拍啊。”

“沒!那是炒作。”馮平重重的坐下來。“連續一星期錄節目到四點,有心無力啊我,浪個jb毛,上午才落地,剛回家看了看孩子,來來來見識我兒子九宮格。哎別說他眼珠子真的跟着我轉!你真不知道小孩子有多好玩!”

他這話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管弦同被催太多年,怨不得一下渾身毛孔都戒備。“您先生這麽百忙之中還抽空,不是來給我介紹對象的吧?”

“不是。上次聚過之後,總有件事想問問你。”馮平說,他也直爽,拍腦門子想起來了,就要盡快解決。“我聽三兒說,去年底你要寫首歌。”

管弦同翹起二郎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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