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手肘放在桌面上,十指交叉在一起。他要劍拔弩張的時候,常用這姿勢,馮平也嚴肅起來。管弦同甚至有點恨他。他想為什麽馮平不能給他點意料之外的東西,為什麽沒中心思想就寫不了作文,單純的敘敘舊不行嗎!說點什麽都好!他自然乏善可陳,但馮平的生活還很豐富。然而一個生活這麽豐富的馮平是不缺少聽衆的。這個交底之前的剎那,冰冷又無味。時間可能帶走浮塵,留下只有事物的骨骼;他們之間一點緩沖的餘地也不剩了。
“你別聽他亂說。”管弦同說,同時意識到這講法對張三不公平。“我什麽都沒寫。”
“你為什麽不寫?”馮平說。
就是這句。我被太多人問過了,我有權利不回答吧。管弦同想。親朋好友,至交仇人,不知道打哪摸來的不明生物,明信片上祝福加詛咒,馮平還真是第一次問。管弦同撇撇嘴角,選了一個聊勝于無的反問:“我為什麽要寫?”
馮平抓着他下巴把他臉揪起來,管弦同還沒反應過來,又閃電一樣把他甩開。後一個動作比前一個讓人自尊心受的傷害還大。
“你眼底都通紅。”馮平說。“你又不要按點上班,現在沒人催沒人趕,平白無故的為什麽見天睡不着覺?”
管弦同半個腦袋嗡嗡響。“沒事吧您那?我通宵上單礙着你了!”
馮平窮追猛打。“你耳朵比之前也好了,不然我打開頭就坐你左邊,你怎麽知道我剛才說的什麽?”
管弦同晃晃頭。“你說什麽?”
“你別嘻嘻哈哈的。”馮平不耐煩的說。“管弦同,我知道你看不起我。覺得我現在搞的都是些個亂七八糟的玩意。但我還在寫,我能寫,就比你強!你別以為我是一時興起。你手術到現在幾年了?六年。我等你一年等你兩年,你當年說的話我一個字還沒忘。倒搞得我跟個傻逼似的!”
管弦同抓住桌沿,試圖緩和氣氛。這一篇話雖然勝在氣勢,他還能聽出來深淺,知道哪裏站不住腳,但他太久沒跟人動過真格,一旦有一點沖突的苗頭就老想着往後退,可能永遠也适應不了這種場面了。“馮平,你別可憐我了。你沒這義務。你不欠我什麽,三兒不欠我,誰也不欠我。我也不欠我。我是真寫不出來了。你想想江郎。”
馮平被他說當機了。“蟑螂?誰?這他媽誰?!”
“江郎才盡的那個江郎。”管弦同嘆氣。“往後我就乖乖做個民工。你別不信,瞪我也沒用。你還願意追究這怎麽回事,我打心眼裏感激你。但事情也就這樣了。你再跟我耗下去也是浪費時間,有這空不如去發掘幾個新苗子。說句不好聽的,我們沒散夥那會,朋友圈都基本上沒重過。何況現在。你用不着跟配不上你的人來往,——不過我這話也是多說,我們本來也就不怎麽來往了。”
馮平不做聲,把燒了一半的煙磕進煙灰缸裏,盯着管弦同左手參差不齊的指甲。
“都是你在說。我說什麽了。”
王磊進了電梯,地面被泥水弄得亂糟糟。外面下過雨後至少還有些餘韻,一進樓道就純是悶熱。他一只手拎着傘,一只手去開門。門縫裏透出燈光。王磊彎下腰去換拖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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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弦同頭發黏在額頭上,渾身透濕,沙發上他坐的周圍有一圈水跡。看到他回來,擡頭笑了一下。
“沒事,我今沒帶傘。”他說。“就從地鐵口出來這一尺遠成這樣了。歇會。外面不下了吧。”
王磊搖搖頭,邁着穩健的步伐去陽臺把傘晾上。
“下還是下的。”他說。
他猶豫了一下,坐在管弦同身邊,那水跡可說天然屏障,令彼此都很稱心。倒是管弦同扭頭問他:“加班了?”
“健身房。”
管弦同很驚訝:“你真上進。”
王磊:“不,老板的親戚前幾天來公司推銷健身卡,大家都辦了一張。”
然後他說:“我想辭職。”
管弦同:“你想清楚,不過是健身卡而已。”
王磊說:“不是因為這。”
管弦同:“……那敢是因為夢想。”
王磊:“你們搞音樂的才有夢想,我們有什麽夢想。”
管弦同慘淡的笑笑。“我怎麽得罪你了。”
“我前幾天看了個小說。”王磊說。“寫那個主角,從小到大幹什麽都不成,念書也不成,交朋友也不成,談戀愛也不成,這還不算完,時間久了他開始享受這個狀态,一旦功敗垂成,心裏就産生一種難以名狀的快感……這可真是太尴尬了。後來好不容易有了個穩定工作,還被解雇了。我最近幹啥啥不順,總感覺老板忍我忍得也辛苦,想着不如自己先開口,至少比他強一點。”
管弦同受他暗示,恍惚間好像也覺得有種難以名狀的快感,而且十分之熟悉,好像天天在經歷,是否當年在酒吧被人砸東西,跟馮平因為一句歌詞幹架,錄到倒嗓最後還是拿不上臺面的demo,對着吉他幹坐一夜以為能把它感動,自以為是痛苦,其實不知不覺中他也在享受這個過程,享受這個一塌糊塗後還照常運轉的若無其事?他說:“我覺得人差不多都這樣。”
王磊說:“都這樣,才尴尬。”
然後他驀然說:“管弦同。你笑了實在不好看,為什麽總是笑。”
但管弦同沒有在笑。王磊伸出手,停在他眼前不到半寸的位置。也許是不想看到他眼睛;管弦同還遠遠不老,即使陰影中疲憊的側臉也不妨動人心魄,唯獨笑的時候,眼角有太深的紋路。王磊的掌心黑暗,潮濕,帶着雨水和傘柄冰涼的氣味,指根微微顫抖,指縫裏透出垂死的光線。管弦同的眼睫在他指節上溫順的掃過。如果他不能馬上意識到這代表什麽,這三十多年就等于是白活了。
王磊往旁倒退一步,膝彎撞上茶幾角,光聽聲音管弦同都覺得疼。以前管弦同就很歆羨這個年輕室友的表情管理,很有一種泰山崩于面前而色不變的氣魄,唯有此刻,他突然明白了那種冷靜的含義:那是一種徹頭徹尾的聽天由命。不會任人宰割,但是聽天由命。當然縱使如此,他這個時候是憐憫的心情占了居多。他站起身,說:“晚安。”
管弦同醒來是淩晨四點。窗外已經透出微光,似乎又下過一場雨。幾個鐘頭前的事情跳進他腦子,好像一直潛伏在那蓄勢待發,氣急敗壞他為什麽還睡得着。但這事情并沒保質期,只是幾個鐘頭過去,就開始失真了;事發當時篤定的心情,這時候靠不大住,還有自作多情的嫌疑。他想王磊可能只是在開玩笑。一個普通的動作而已,也許真是他笑起來不能忍。幸好他沒給出什麽過激的回應。他又睡了過去,迷迷糊糊的想醒來要記得給張三打電話。……打電話做什麽呢?搬出去。他早就該搬出去。
再次醒過來時候,他不能憑直覺判斷是幾點。陰沉白亮的天色,可能是從早五點到晚五點的任何一個時段,說不定真要涼快起來了呢!管弦同在枕頭上轉了轉腦袋,覺得頭非常之痛。昨晚上跟馮平吵完,一時意氣沒蹭他車回來,何等的失策。那麽跟馮平的争執也就是前一天的事,他覺得過了有五輩子了。他摸到身側的手機抓起來,王磊并沒有聯系他,間接印證淩晨的解釋。管弦同強忍越來越燙的痛感,給王磊發微信:你回來能不能給我帶個退燒藥。
王磊估計在忙,過了幾分鐘才回複:我房間裏有。在床頭櫃第二個抽屜裏。
又過了幾分鐘:能動嗎?我一個鐘頭到家。燒得厲害就去醫院。
管弦同做了一會心理建設,頭重腳輕的翻身下床。客廳裏也暗淡,琴盒靠在牆角,莫名的不懷好意。他推開王磊房間門,屋裏東西很少,有股清淡的煙味,窗戶大開着,管弦同甚至覺得有點冷。他集中精力,打開王磊說的抽屜。
抽屜也很整潔。左半邊放着板藍根、正紅花油一類常用藥,摞着幾個藥盒。管弦同從它們下面抽出一張CD來。CD有一個慘不忍睹的封面。
那是他第一張專輯,甚至在跟馮平組合之前,自己的個人專輯,粗糙到不能想,有幾首歌,被他用作後來的骨架。他模模糊糊記得沒有公開發售過,可能總共也就幾百張。他小心翼翼的把盒子打開。碟片上有他的簽名。
原來是這樣,管弦同用幾乎燒穿的腦子想,啊,果然是這樣。我曾被世界愛着,曠日持久的錯覺。之前并未懷疑過,因為我好,因為我美。但我已經不好了!何況也已經不美了。你何苦還要來幫忙維持這久久不散的幻象,或者你只是不想承認自己的失望?一個抛棄了音樂也被音樂所抛棄的管弦同,你要費多大的工夫,花多大的精神才能從他身上腦補出當年曾讓你為之臣服的一鱗半爪,仿佛凋零的葉脈上偶爾還閃爍出的昔日的光輝?
王磊兩個小時後才到家,一直到進門都沒能平息堵車帶來的憤怒,因為管弦同後來也不回他消息,生怕一進門室友在地上昏迷不醒。結果他發現管弦同坐在地上對着電視打游戲,身上裹着一條毯子。他走過去用手背碰了碰管弦同額頭,有點發粘,但沒有想象中的熱度。在他開口之前管弦同就打斷了他。
“你早就知道我吧。”
王磊沒有說話。他難道要辯解嗎?他有什麽可抵賴的呢?而他即使不說,管弦同也完全能明白,他提着行李箱,來到房門前,說初次見面。的确是初次,但他怎麽能讓他知道呢,就好像遞給對方一把刀尖朝着自己的利刃?消極抵抗就已耗費他全部的精神,除此之外他什麽也做不了。一個習慣了失敗的人,卻只有這一次機會,面對這麽一個難以打動的怪物。奇跡沒有發生。管弦同說,極其真摯地——
“我很抱歉。”
“有件事我沒有騙你。”王磊從容的說,帶着敗軍之将最後的果敢。“我真的不大聽歌。”
他慢慢的單腿跪下去,攬住了管弦同的肩膀,貼住他潮熱的前額。管弦同沒有呼吸也沒有動作,只是想象那顆熱烈的、光潔的心髒;胸腔裏折磨了他數年之久的聲音第一次變成旋律。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