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相遇
剛落過一場大雪, 沐春閣內外滿是瑩白。門外小童來去匆匆, 神色間盡顯疲态。
“情況如何?”
“怕是撐不過今日了。”
男人聞言冷笑一聲,“還是便宜他了。”
房間的門虛掩着, 男人推門進去,只見床上躺着一個奄奄一息的病人,那人頂着一頭亂糟糟的灰發, 面色蠟黃, 嘴唇雖無血色, 眼底卻微有光彩。見男人走近,那人伸手拉住男人的手腕, 身上的棉被随着動作掀開一個角,露出枯瘦的軀幹。
“啊……”
床上的人痛苦的呻/吟一聲, 他搖了搖男人的手臂, 低聲喚道:“小瓯, 小瓯……我不,不想死……”
男人任由他拉着,也不縮手。他勾了勾嘴角,淡淡道:“你喚我也無用。判官歸陰, 鬼差勾魂,閻王讓你三更死, 誰也不能留着你不是。”
說到這,男人俯下身子, 趴在他耳邊輕聲道:“現下死了倒也輕松, 若是等之後讓我親自動手, 可就沒有現在這麽安穩了,你說是麽?”
那人聞言瞪大了雙眼,他緊緊抓住男人的手,腳下卻開始奮力踢腿,嘴裏含糊不清地喊着幾個名字。直到瞳孔中僅剩光也散去了,這才慢慢将兩手垂下,僵了身子。
男人厭惡地将手抽回,他從懷中掏出一方手帕,仔細擦拭方才被人緊握的右手,複又将那錦帕扔蓋在那人的臉上。他慢慢站起身,嗤笑一聲:“黃泉路上多寂寞,掌櫃在喝孟婆湯之前,別忘了回頭看看我,看看這沐春閣。”
天盛二十年臘月,北風獵獵,乍雪初晴。
沐春閣的老掌櫃沒能熬過這個寒冬,于當月廿十五日逝世。同日,陸瓯獨攬閣內大小事務,成為沐春閣新一任掌櫃。
臨近正月,家家戶戶都要出門置辦年貨,陸瓯剛接任沐春閣掌櫃,自然事事都要經手。此次聽說通州新到了些绫羅布匹,便想着買回來與閣內的新倌兒做些衣裳,之後再将沐春閣重新整頓一番。
他打定了注意,卻沒想到在回來的路上遇到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麻煩。
雲州官道遙遠,陸瓯一時興起便抄了條捷徑,那小徑狹窄幽深,平時倒也沒什麽人。陸瓯騎着馬,剛轉過一個彎兒,便瞧見不遠處擁着一群兇神惡煞的大漢,他們手持寬刀,應是附近的流民草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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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紅衣少年被幾人圍在中央,靈活地躲避着那群人攻擊,偶爾伺機甩出幾條紅綢,一時也能封鎖住衆人近身的步伐。
看得出少年會些武藝,卻到底抵不過對方人多勢衆,不一會兒便落了下風。
陸瓯向來不愛管閑事,撥轉馬頭就要離開,只聽得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住手!”
陸瓯皺起眉頭,只見那人依舊是一襲青衣,一雙明眸燦若星辰。
正是張瑾。
自從上次張瑾去過一趟沐春閣并點了自己作陪以來,閣內所有人都開始明着暗着的巴結他,奉承他。就是那次,她為自己創造了一個徹底吞下整個沐春閣的機會;也是那次,自己再也沒見過她。
衆人注意力被張瑾引走,少年得隙飛身想退,卻被一把飛來的寬刀劃傷了右腿,跪到在了松樹旁。
張瑾這才看清對方手裏有刀,她頓了頓,還是硬着頭皮喊道:“光天化日之下持刀傷人,你們眼中就沒有王法麽!”
“真是笨蛋!”
陸瓯拉下缰繩向前跑了幾步,那一刻,他突然便不想就這麽一走了之了。
為首的匪徒似乎聽到了笑話一般,他哈哈笑了幾聲,向身後的衆人揮了揮手。只見那群人慢慢向他們走近,靠近的同時都心照不宣的向周圍散去,明顯是想要将他們圍成一個圈。
見他們提刀散開,陸瓯跳下馬,伸手将倒在一邊的顧檀扔上馬背,一腳踹向馬身。馬兒受了驚,擡起前蹄一陣嘶鳴,撒腿便向着雲州城狂奔起來,顧檀來不及發出任何聲音,他彎下身子緊緊抱住馬頸,面色蒼白如紙。
他不會騎馬啊!
送走了傷者,陸瓯一把抓住張瑾的手,擡腿便沿着馬兒跑過的道路開始狂奔。
張瑾被他吓了一跳:“你做什麽?”
“做什麽?當然是跑了。”陸瓯瞪了她一眼: “你沒看到他們手上的刀麽!”
眼前樹林如同走馬燈般變換,耳旁是陸瓯急促的呼吸聲,張瑾心跳快了幾分,她面色緋紅,任由男人拉着他在小徑上奔跑。
兩人跑過三條道,終是看到了雲州的城門。
城門外站着一匹黑馬,似是對他背上的主人十分不滿,黑馬晃了晃身子,低頭打了一個響鼻。
“總算是甩掉了。”陸瓯氣喘籲籲道,頭頂用來束發的玉冠在逃跑中松散開,幾縷墨發落在肩上,狼狽至極。他一把丢開女子的手,滿眼的嫌棄:“腦子笨還跑得慢,你這種人居然還妄想行俠仗義?”
張瑾聞言瞪大了雙眼:“你說什麽?”
“怎麽,我說的這麽直白了你還聽不懂麽?”陸瓯嗤笑一聲,向着黑馬吹了聲口哨,黑馬擡起頭來,慢悠悠地走至他的身邊。
陸瓯指指一邊馬背上的顧檀:“你與他非親非故,沒有那救人的本事,卻偏要強出頭,不是笨是什麽?”
張瑾咬唇道:“那也不能眼眼睜睜看着呀!”
陸瓯不屑:“流匪草寇,劫道多為錢財,你若不管他,那些人見他身無分文,興許便放了他呢?”
“如果不放呢?”
陸瓯淡淡道:“不放就不放了,運氣好些的最多收點皮肉苦,運氣差些的,殺了便殺了,那也只能說明他命不好。”
張瑾看了他半晌,突然‘撲哧’一笑:“你騙人。”
陸瓯斜睨她一眼:“我為什麽要騙你?”
“你不會的。”她聲音輕柔,卻帶着滿滿的信任,“你分明就是想救他,否則也不會丢他上馬了。”
陸瓯看了她一會兒,随後挑起嘴角:“那你真是誤會我了。”
“我陸瓯從不做善事,若不是那張臉,他連被救的資格都沒有。” 他對着一旁的顧檀打量片刻,淡淡道:“長得還算不錯,倒是可以随我回閣裏做事。”
顧檀本不想插入他們的對話,聽到這兒不覺輕笑一聲,抱着馬頸沖他眨眨眼:“承蒙誇獎,不勝榮幸。”
于是沐春閣新來了一名琴師,名叫顧檀。都說這位顧琴師不僅長得好看,琴技更是無可挑剔。
時逢六月,合歡花開。
陸瓯坐在沐春閣的後院中,手裏拿着的是近半年收支開銷的賬簿。
正當他皺眉思索時,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陸瓯凝眸細視,只見張瑾正躲在假山後面,時不時探出半個腦袋,假山後漏出一片青蟒官袍的衣角,十分滑稽。
見陸瓯看過來,張瑾慌忙收回目光,靠着假山慢慢蹲下身。沒安靜一會兒,便又探頭去看。
這次發現不遠處沒了陸瓯的身影,張瑾疑惑的看了看四周,正要走出,卻聽得身後一個傲慢的聲音響起: “你在這裏做什麽?”
似是受了驚吓,張瑾一個激靈,腳下一崴直接倒在了陸瓯懷裏,一雙亮晶晶的大眼裏滿是失措。
“你在這裏做什麽?”陸瓯扶穩她的身子,複又不着痕跡的将她從懷裏推開。
“我……”張瑾咬了咬唇,大聲道:“我聽說這附近有合歡樹,就想找找看,也不知怎麽就進了你這破地方……”
“破地方?”陸瓯眯起眼來,“我沐春閣假山怪石衆多,奇花異草已是數不勝數,雖沒有流觞曲水的雅事,卻也算得上秀美,怎麽到了張大人嘴裏就成破地方?”
張瑾瞪他一眼,說不出話來。
每次一見到陸瓯,自己平時的冷靜與淡然仿佛統統消失了一般。 “我……那個,我今天過來看看顧檀。”她環顧左右,結巴道:“聽說他最近身體不太好……”
顧檀?陸瓯皺了皺眉,正要開口,只聽得一旁桐樹上突然傳來一陣輕笑,“姐姐大人放心,我身子好的很。”
一個火紅的身影自樹上越下,舉手投足間皆是媚态,他走至張瑾身邊,眨眼道:“只是每次姐姐大人來訪都要偷偷在閣外徘徊好久,我們陸掌櫃一出現你便立刻躲開,這是為何呀?”
“你莫要胡說!”張瑾惱羞道,“我什麽時候偷偷了?”
“是是是,以姐姐的身份,怎麽會‘偷偷’呢,”顧檀挪愉道:“你是‘光明正大’的徘徊,行了吧。”
張瑾知道自己說不過顧檀,她揉揉發紅的耳根,索性閉嘴不再理會他。
聽着顧檀在這邊起哄,陸瓯看都懶得看他一眼,“我說怎麽最近都找不到你人,原來在樹上躲着。”
“你最近倒是清閑的很,”他嗤笑道:“我說過閣裏從來不養閑人,你若繼續偷懶不登臺,今晚的飯食可就沒你的分了。”
陸瓯說罷便伸手拉着張瑾走了,留下顧檀在一旁抱臂哀嘆:“啧啧啧,真吝啬,我賺的錢都夠我在這吃十年白食了。”
走至一半,張瑾突然喃喃問道:“你要帶我去哪啊?”
“不是要看花麽?”陸瓯頭也不回道,“我帶你去看合歡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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