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淵源
天盛地廣人衆, 白沙以東、北郡以北皆是草地平原。這些草原部落多以游牧族為主, 其中能叫得上名字的,無非穆氏與呼延氏。
日光已經西斜, 身後傳來一陣細細索索的聲音,只見方才被他們丢棄的蛇皮上落了兩只烏鴉, 仔細看去,似乎還有一些以腐肉為食的蜈蚣。
似是見慣了這種場面, 穆難裘的面色絲毫未變,他将匕首插入刀鞘, 眼底盡是惆悵。
楚懷珝微微皺起眉,心中疑惑越來越多。
老者既是穆氏族人, 穆難裘是怎麽來到通州的?又是為何要與山洞中的人一起在青雲山上過這樣的生活?
難道他們也都是外族族人麽?
他雖好奇, 卻也不心急,既然老者說了‘有事相求’,那麽這些疑問,自然會一一為自己作答。
烏鴉輕啄着石堆中的腐肉,發出凄厲的鳴叫, 穆難裘将處理好的蛇肉放在一旁的石盆裏,低聲道:“兩年了, 整整兩年了,我本以為這次我們真的要走投無路了, 沒想到天無絕人之路啊。”
楚懷珝聞言苦笑一聲, 無奈道:“您就料定我一定會幫你們?”
穆難裘擡頭望向楚懷珝, 語氣帶着幾分試探:“若我說, 你要查的東西,我可以給你答案呢。”
“答案?”楚懷珝眸光閃動,只聽他輕笑一聲:“這個答案,我應該已經猜到了。”
穆難裘緩緩搖了搖頭:“你猜到的,不過是案件的結果。”
“既是為案件而來,自然只要結果。”
穆難裘聞言撫須笑道:“你若真的只要結果,便不會與老朽在此浪費口舌了。”
這倒是在理。
只見楚懷珝敲了敲手心,輕笑道:“既是有了結果,往前再推緣由,相信也不會太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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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哈哈哈…”
短暫的沉默後,穆難裘突然大笑出聲,他以木杖輕杵地面,眼底閃過一絲無奈。
“罷了罷了,是老朽話說的唐突了,還請楚公子不要介意才好。”
他說着就要向楚懷珝作揖,還沒彎下腰,手臂便被人扶住。
只聽楚懷珝嘆息道:“穆老此番倒是折煞我了,按輩分說來,您可是長輩,哪有向楚某行禮的道理。”
楚懷珝嘴角挂着得體的微笑,神色間并無做戲之意。穆難裘眼中的試探終于退了些,只聽他猶自感嘆道:“老朽年紀大了,尤其在外漂泊二載,難免脾氣古怪了些,還請楚公子不要放在心上。”
“兩載?”
“正是兩載。”
穆難裘并沒有站起身,他把着楚懷珝的手臂微微用力,緩緩道:“此中緣由,老朽願一一為楚公子解惑,唯一事相求,還請楚公子成全。”
楚懷珝聞言笑笑,神色頗有為難:“倒不是我不幫您,只是楚某能力實在有限,您不告訴我需要做些什麽,我實在無法給您答複。”
這話除了自謙,也表明了态度,穆難裘怔怔望了他一會兒,幹脆厚着臉皮道:“這事十分簡單,只需楚公子能帶他們離開此地,安全回家便好。”
離開此地?回家?
楚懷珝臉上露出些許疑惑,他相信這些人必然不是從小居住于在此處,只是現在聽穆難裘提出這樣的請求,難免讓人覺得奇怪。
他愣了愣,随即輕笑:“穆老這話我沒聽明白,您說的回家是指?”
“就是回家,帶他們找到真正的家。”
說到這兒,穆難裘眼底的精光逐漸黯淡下去,他撐着棗木杖,眼神越過楚懷珝,直直望着身後的山洞。
“兩年,整整兩年,”他喃喃道,目光有些呆滞,“自大家茍活在此地,已經兩年了。”
食飽的烏鴉撲騰着翅膀飛去,楚懷珝沒有說話,他靜靜地站在一旁,默默等待老者的下文。
游牧族人大多以武力為尊,因習俗緣故,草原上大大小小的部落總是争鬥不斷。其中,穆氏與呼延氏乃是鬥得最兇的兩族,幾乎每隔小半月,便有異族男子前來挑釁宣戰。
草原規矩,勝者為王。
穆難裘帶着其他穆氏青年一起應戰,由于年歲已高,他并未親身參戰,只是單純在旁觀摩,一來可以探探這些小輩的底,二來,也可看看對手實力到底如何。
就在兩族對戰的第二天,不知是何人在鬥場上做了陷阱,埋了火藥,頃刻間一片草地化作火海。穆難裘也随着暈死過去,等他再度醒來,已是順着江水飄到了通州城內。
由于腿部已被火藥炸傷,穆難裘廢了好大的功夫才飄到淺水邊,也就是那個時候,他遇上了小四這群人。
楚懷珝皺起了眉:“照你這麽說,他們應是比你還要早到通州。”
“是,他們的确要比我早的多。”穆難裘淡淡道。
楚懷珝聞言有些不解:“即使如此,您所說的帶他們回家,又是什麽意思?”
“因為他們都不是自己要來這裏的,”穆難裘嘆了口氣,緩緩道:“或者說,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那裏。”
“不知道在哪裏?”
“對,”穆難裘握緊了手中木杖,聲音微微顫抖:“他們……都是被人販子扔下的外鄉人。”
穆難裘被小四救上了岸,第一時間便是觀望四周,此時江邊已經圍了很多的人,或坐或躺、大多奄奄一息,氣若游絲。
也許是水土不服的緣故,他們每個人都呈現出很明顯的病态。
那些人三三五五坐在一起,雖是面對着面,可神色間滿是疏離。
穆難裘掃過衆人臉色,從他們的眼神中不難看出,他們彼此并不熟悉。
因貧窮而被人販賣,因疾病而被人丢棄,雖不熟悉卻只能聚在一起。
為什麽?
為了活下去。
難以名狀的悲涼。
通州城郊多農家,淳樸是真,卻也沒有誰會平白無故救濟這麽多‘垂死’的外人。
運氣差的,熬不過病痛,很快便撒手人寰。
運氣好的,挺過了疾病,卻還要忍饑挨餓,甚至連落腳之處都是問題
運氣好的……
當真是運氣好麽?
白日裏去集市撿些爛菜充饑,晚上便只能尋着廢屋破廟栖身,偶爾碰上當地的乞丐,争不過地界便就只能逃竄。
戰戰兢兢的生活了一月,終于有人受不了了,于是偷盜,搶奪者比比皆是,為了一口幹糧,被人打得遍體鱗傷亦是常态。
想過回家麽?
當然想過,做夢都在想。
為什麽不回去?
因為沒有錢,因為不識路。
機緣巧合下,穆難裘發現這青雲山,他為自己做了根木杖,趁着天黑帶領大家摸上了山,作為曾經的游牧族人,他教會了大家生火,打獵,日子雖然依舊艱難,可還能勉為其難的過着。
“四娃子曾告訴我說,他們當初被關在一個很小的驢車裏,每天有人喂藥,喂水,就是不給吃的。後來車上的人得了病,一部分就這麽死了,另一部分就被随手扔在了這裏。”
楚懷珝眼底沉得厲害,他攥緊了墨扇,指尖不自覺掃過扇上木墜。
天盛有律,只有奴籍奴隸可以立契販賣,其他人口一概不可交易,若有違者,均按侓法處置,輕則入牢,重則遠流千裏。
見他不語,穆難裘嘆了口氣:“後來的事,楚公子想必已經知道了。”
青雲山設計被賣出,陸峰以建園為借口挖山鑿礦,唯一的居住場所正在被人一點一點破壞……
難怪非要殺陸峰。
難怪非要……殺許如柏。
眼前閃過一個少年倔強的眼,楚懷珝沉思半晌,低聲道:“楚某冒昧問一句……”
“老朽知道楚公子想問什麽,”穆難裘打斷了他的話,斬釘截鐵道:“殺人的主意是老朽出的,手刃許如柏的人亦是老朽。”
楚懷珝啞口無言,他盯着穆難裘看了半晌,最終輕嘆一聲:“許如柏的傷口楚某已經驗過了,他全身上下并沒有致命傷,死因是失血過多。”
說到這兒,他頓了頓,苦笑道:“您這又是何苦。”
穆難裘低着頭,手掌輕輕摩擦着木杖把手,語氣擲地有聲:“有關此事的所有罪愆,老朽願一人承擔,還請楚公子成全。”
這是要替他們頂罪了。
洞穴裏一共十人左右,除了小四小七,剩下的幾人恐怕都有參與。
難怪小四死活不想帶他們回來。
楚懷珝閉上了眼,等他再睜開時,眼底已是一片清亮。
“您可知單獨攬下這樁罪的後果麽?”
“無非殺頭而已,”穆難裘呵呵一笑:“老朽活了這麽久,也值了。”
穆難裘話音剛落,只聽得洞後突得傳來一陣聲響,小四從旁邊竄出來,聲音微微有些嘶啞。
“憑什麽?”
他怔怔的盯着楚懷珝,眼底是抑制不住的哀憤:“卑劣如陸峰、許如柏之輩,他們以下作手段買下青雲山,又趁機毀了我們的家園,如果不是因為他們,我們又怎麽會出此下策?為了鑄鐵,陸峰夜日繼日開采礦石,耽誤了劉家村多少村民,他們害死的人還少麽?憑什麽輪到我們,就要殺頭?”
他的面容因為激動而微微扭曲,就連吐出的聲音也是帶着幾分顫意。
“若終究難逃一死,我反而後悔當初為什麽沒能親手殺了陸峰這畜生。”
“夠了,小四。”穆難裘打斷他的話,厲聲道:“不要胡言亂語。”
“胡言亂語?”小四冷笑道:“我哪裏胡言亂語了!”
“如果不是他們為了一己私利而設謀買下青雲山,我們又如何會淪落到這種境地!”
他話音剛落,山洞旁又走出兩人,沈枚臉色蒼白的捂着肚子,顧檀則是眯眼看着小四,神色多是不屑,相信這邊的對話,他已經聽了七七八八。
“按你這麽說,把青雲山賣給陸峰的,可是劉家村的族長,你難道也要殺了他麽?”
顧檀來到楚懷珝身邊,對小四笑道:“青雲山從來都是劉家村的地界,賣出之前姓劉,賣出之後姓陸;你一口一個家園,一口一個我們的地方,我倒想問問你,這青雲山什麽時候姓了你們的姓,成了你所謂的家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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