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卻憶舊時(闫佩羽)
臘月末, 殘雪未消, 滿院銀白。
闫佩羽身上裹着一席狐裘, 閉目靠在床邊, 身側火盆中銀炭着得正旺。
那日入松林一戰, 損筋折骨不說, 還廢了一身武功。雖勉強撿回了性命,身體卻落下了病根, 平日裏受不得涼風,一到冬季,便更加畏寒。
翻身下榻,闫佩羽熟練地從桌邊小屜中拿出一個碧玉瓷瓶。兩根手指捏住瓶口木塞輕輕一拔,順勢倒出兩枚烏褐色的藥丸。
盆中銀炭發出一聲輕響,刺鼻的味道彌漫在鼻尖, 闫佩羽眼底閃過一絲譏诮, 仰頭将藥丸送入嘴中。
曾經叱咤一方的三更殿殿主血閻羅,現在居然只能靠這些東西養着。
真是諷刺。
自那日從醒來之後, 一位自稱神醫的青衣男子總時不時地會抽空過來看看他的情況,順帶給他送些調理的藥丸。
還記得第一次送藥時,臨走之際,那人突然道:“我原以為你不會收下這些東西。”
他聞言扯了扯嘴角, 幹裂的下唇立刻崩出一條血紋。
若是以前,他根本不可能拖着這樣一副身軀如此活下去。可如今, 三更殿落在他人之手, 那些阿貓阿狗尚在茍活, 他如何能死?
面上帶笑,闫佩羽眼神寒若星子:“我原以為我根本不會醒過來。”
沐清澤聞言不再接話,只是走至門口才回頭笑笑:“這藥融合了八十四味蟲草,味道要比普通藥材苦些。那瓷瓶裏只有二十粒,恰好是十天用量,你服用時可千萬做好準備,莫要浪費了。”
回憶戛然而止,口中藥丸自唇齒間化開,濃烈的苦味直沖味蕾,咬着牙将它們咽下,闫佩羽猛灌了幾口茶水,這才沒有将藥丸吐出。
骨縫裏的刺痛很快轉化為森森冷意,闫佩羽拿起鐵鈎重新撥了撥銀炭,想起恢複意識時,那全身上下仿佛被肢解一般的痛楚,這點寒意倒顯得微不足道了。
門外傳來清晰的腳步聲,闫佩羽微微皺眉,果然不出半晌,一人踏雪而至。
推開屋門進了屋,晉逸反手将門合上,他的動作雖然很快,卻依舊帶進了一陣冷風,闫佩羽向狐裘內縮了縮,本就長了一張娃娃臉,如今那眉宇間少了煞氣,添了幾分蒼色病容,倒仿若真的瓷娃娃般,一碰就碎。
屋內的強烈的熱氣讓晉逸有些不适,肩上落雪化作水珠滲入衣袍,鼻子和額角很快湧出密密麻麻的汗珠。
“怎麽在這兒站着?”
“服藥。”
闫佩羽說着便去找放在一旁的小鏟,企圖将炭火滅了。他不喜身邊有人伺候,基本生火滅火都是自己動手。
“不必滅了,燃着吧。”
晉逸走到桌旁,從袖間拿出一樣東西放在桌上,淡淡道:“今日收拾東西時看到了這個,就把它給你送來了,”
望着桌上暗紅色的錦囊,闫佩羽挑了挑眉:“這是什麽?”
“顧檀說,是你的東西。”
我的東西?
對着錦囊打量幾分,闫佩羽慢慢皺起眉。
踱步來到桌前,随手将錦囊上繩結挑開,待他看清裏面物件兒時,瞳孔猛然一縮,另一只手袖中握緊,随後又慢慢松開。
将那錦囊扔回桌上,闫佩羽裹了裹身上的狐裘,輕嘲道:“他誤會了,這不是我的東西。”
彼時秋意正濃,少年初入江湖,仗着會些本事有些手段,便自高自大恃才傲物,随意聚了些散人便想要開山立派,名揚江湖。
那時的三更殿還不叫三更殿,那時的闫佩羽還沒有所謂血閻羅的稱號。
初生牛犢不怕虎,少年單槍匹馬獨闖武林,雖無經驗,好在運氣不錯。成立沒多久的殺手組織接連接了六七小型任務,都能擦着鮮血勉強順利完成。
可運氣終究不能當飯吃。
就在這個組織小有名氣時,闫佩羽接了一單大任務,本來做了周密的打算,卻在行動中被人洩露了消息,導致闫佩羽任務失敗身受重傷。
當他拖着受傷的腳一步一步沿着河岸來到一處山洞時,卻在裏面遇到了同樣的逃亡的沈意。
兩人均不知對方身份來意,心驚膽戰之下便直接動起了手。
所謂不打不相識。
捉住對方的手,袖劍直接架在他的脖子上時,少年眸色一閃,連忙對着身後大喊道:“阿柘救我!”
闫佩羽聞言一愣,手上動作不由慢了半拍,難道這裏還有他人?他猛地回過頭去,少年趁機掙脫雙手,手指微顫便牽起幾根銀絲。
“去!”
彼時闫佩羽并沒見過這種奇怪的招式,銀絲縛住身體動彈不得,他只得輕啐一口:“卑鄙!”
“這叫兵不厭詐。”少年笑。
就在闫佩羽以為自己就要死在這裏的時候,少年卻突然松了手,他收回銀絲,從懷裏拿出兩塊幹餅,坐回地上歪頭看向闫佩羽:“喂,你叫什麽?”
闫佩羽本不想理他,但見他眼底沒有殺意,手裏還握着吃的,便不情願道:“闫佩羽。”
少年挑挑眉,“那個新成立的殺手組織頭目?”
“嗯。”
“啧啧啧,”少年搖了搖頭,語氣滿是不可思議:“沒想到啊沒想到。”
闫佩羽只當驚訝自己的年紀,神色中不由帶了些自得,只聽那人嘆了口氣,接着道:“沒想到這麽笨的人都能做頭目,你們組織是沒人了麽?”
闫佩羽氣得差點一口氣沒上來,只見少年眸光一閃,順勢将其中一個餅遞給他,漫不經心道:“你們哪裏還缺人麽?恰好我現在也是逃犯,不如我與你一起吧,你那麽笨,總要有個聰明的來出謀劃策。”
“……”
指骨攥的嘎吱嘎吱響,闫佩羽剛想拒絕,便聽少年接着道:“你要殺人,收集情報的工作便必不可少,我的傀儡可以幫你打探消息收集情報,你只要供我容身便好,這筆買賣,你不吃虧。”
沈意說這話時正垂着眼,山洞陰暗,闫佩羽看不出他的表情;後來想想,沈意說出那種話的目的,無非也是想借一處安身之地,順便心安理得的查些東西而已。
所以在最後沈意離開三更殿時,他還是把所有情報留給了他,并成功助他建立起百曉閣。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了。
有了沈意的協助,闫佩羽的殺手組織勢如破竹,很快便成了南郡第一組織。
于是三更殿成立,闫佩羽順理成章的成了殿主。
那時還沒有所謂五方鬼剎八堂陰差,所謂殿主也不過是表面風光,一旦出現新的、難的、複雜的任務,還得他親自上陣。
後來接的任務越來越多,闫佩羽受傷的次數也越來越頻繁。
一次任務後,傷痕累累的他終于遇見了每日不是研究情報便是制造傀儡的沈意,後者見他如此狼狽,便忍不住皺眉問道:“怎麽傷成這樣?是情報出錯了麽?”
“不是,”闫佩羽搖搖頭:“那人院中埋伏衆多,我要近他的身,必須先清掉機關。”
“情報裏可有說埋伏?”
“嗯。”
“既是說了,你為何還要近他的身?”
闫佩羽一愣,随後亮出袖劍,傻傻道:“不近身,我如何殺他?”
“……笨蛋。”沈意白他一眼,揮袖而去。
莫名挨了頓罵,闫佩羽心裏很是不爽,他撇了撇嘴,自己關門療傷去了。
在那之前,沈意與闫佩羽總是時不時切磋幾下,沈意制作出了新的傀儡,闫佩羽便天天以一敵二,雖無勝算,功夫卻真的提高了不少。
等到他真的可以一挑二的時候,沈意卻總推辭說不打了。
“為什麽?”好不容易捉住了沈意,闫佩羽氣鼓鼓的問道。
“因為再打我就輸了啊,”沈意輕笑一聲:“我不想輸給一個笨蛋,所以我不打了。”
闫佩羽被他一噎,氣得說不出話來,只見沈意右手一擡,一個盒子便順勢向自己飛來。
“喏,這個給你。”
随手一接,闫佩羽沒好氣道:“這是什麽?”
“你看看不就知道了。”
闫佩羽拿着那匣子看了半天也沒看出個所以然,後來幹脆運足了內力向上一拍,正巧按在一側的機括上,只聽嗖嗖幾聲,霎時銀針密布,直沖着沈意飛去。
沈意躲閃不及,銀針沿頸部擦過,劃出一道血跡。
“笨蛋,你要殺了我麽!!!”
闫佩羽被那匣子的威力駭了一跳,聽到沈意的話後立刻反映過來,扔下盒子便飛身來到他身邊。
“你沒事吧。”
沈意搖搖頭,無奈道:“這東西叫破魂針,針出魂破,是我以寒鐵打造出的新玩意兒,你的袖劍太短,你用來若對付某些兵刃便會吃虧,用這個要好些。”
“給我的?”
“嗯,”沈意擦去頸部血跡,“裏面設立三道機關,可用內力控制機括速度與力道,你用之前要先練練,以防失手。”
後來闫佩羽以破魂針血洗烏羅幫,剿滅了烏山所有馬賊,這才闖下了令人聞風喪膽的血閻羅名號。
沈意曾問過闫佩羽,烏羅幫離南郡甚遠,我們根本沒接到任何關于他們的任務,你為什麽非要去殺了他們?
闫佩羽一根一根擦拭這破魂針上的血漬,緩緩道:“因為他曾經背叛了我。”
“若不是他,我也許根本不會與你在山洞相遇,”闫佩羽道:“可惜我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背叛過我的人。”
火盆裏的銀炭滅了大半,闫佩羽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已經恢複往日冷漠,“扔了吧。”
五方鬼剎殺至主殿,八堂陰差三人接應……可就算他們人再多,到底不是闫佩羽的對手。
若不是沈意在茶水裏下了藥……
當年的少年在鮮血中褪去了青澀與稚嫩,即使不再天真,也保留着最後一份信任。
直到被人親手撕毀。
闫佩羽眯起了眼,指骨攥的發白。
涼意透骨,哪裏比得寒意入心。
背叛就是背叛,無論出于什麽樣的理由,都無法掩飾本質上的欺騙。
他不需要一個解釋,恰巧沈意也永遠不會給他答案。
闫佩羽了解沈意,就像沈意同樣了解自己一般。
屋外雪還在下,漫天的銀白落下,為這片土地遮去了大量鮮血污穢;有白梅探進窗邊,像極了彼時少年的笑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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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少年……沒錯,是沈枚。
本來不打算明說的233333
還有三個番外~我要加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