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且言奈何(沈意)

夜色如水, 明月如鈎。

三更已過, 尚書府內卻依舊人頭湧動, 燈火通明。來往婢子丫頭腳步不停, 神色擔憂中帶着一絲難以掩飾喜意。

四更天, 一聲嘹亮的啼哭響徹尚書府, 喜婆滿面喜色的打開屋門,對外面焦急不安的沈睿笑道:“恭喜少爺又添一位公子。”

沈睿聞言喜上眉梢, 他幾乎沖進了屋內,對着喜婆懷裏的那嬰孩連連傻笑。

洛音看着自家男人那蠢蠢的樣子,只無奈搖了搖頭,轉眸瞥見門口那抹小小的身影,便柔聲道:“小意,快過來看看你弟弟。”

弟弟…

他的弟弟。

沈意瞳孔猛地一縮, 一年前的回憶如浪潮般湧入腦海。

呼吸逐漸加重, 他逃一般的回到自己的屋子。

回手将房門重重摔上,少年眼底淚水終于忍不住奪眶而出, 他窩進被褥裏,任由心髒被回憶的爪牙狠狠撕開,血肉模糊。

我的……弟弟。

我分明有弟弟啊。

将自己隔絕在黑暗中,沈意用錦帕堵上了嘴, 任由淚珠一顆一顆浸濕身下薄被。喉嚨間發出一聲破碎的哭音,仿若幼狼堕入絕望時最後的嘶鳴。

可我的弟弟呢?

洛音臨盆當夜, 沈家大公子高燒不退, 沈睿一連請了三個郎中, 嘴角都急出了泡。

意識朦胧中,沈意做了個夢,夢裏開着大片大片的紅色的花,所有的傀儡在花海裏共舞。

有婦人坐在花海正中,懷中抱着一個嬰孩,嘴裏哼着不成調的小曲。

沈意怔怔望着婦人,語氣哽咽:“娘。”

梁錦回過頭去,她輕輕拍着懷裏的嬰孩,眉宇間盡是溫柔。

“小柯,“站起身來,梁錦的聲音如暖玉般溫婉:“娘覺得檀字比枚字好聽些,不如就取檀字吧。”

沈意張了張嘴,只見梁錦懷裏的嬰孩眨眨眼,突然向他伸出手來。

“哥哥。”

嬰孩腕上挂着銀镯,笑嘻嘻的喊道。

“哥哥。”

哥哥。

身邊的紅花瞬間凋零,那些還在跳舞的傀儡突然瓦解分崩,沈意下意識後退幾步,但見母親懷裏的弟弟不知何時被自己抱在了手上。 那嬰孩咧嘴笑了笑,黝黑的眼中滿是天真,沈意伸出手向想碰碰他,卻在觸碰到的那一刻,眼睜睜的見他化作了一堆白骨。

“小意,給弟弟取個名字吧。”

他記得那時洛音抱着嬰孩,臉上滿是初為人母的喜悅。

“枚。”沈意垂下眼簾,不知出于何種心思,他還是将那個曾經被梁錦淘汰的字眼吐出。

洛音微微一愣,見他語氣認真,便伸手摸摸他的頭,“好,就叫沈枚。”

自那以後,沈府的公子仿若變了個人一般,每天圍繞在嬰孩身邊,知疼着熱,關懷備至。府上的丫鬟婢子都道大公子懂事知道疼人,然而真正的原因,也許只有他自己清楚。

所謂關心愛護,所謂無微不至,其實都不過在彌補當初而已。

無數次從噩夢中醒來,沈意很清楚的知道,令他心悸并慢慢吞噬自己的不是夢魇,是恐懼與愧疚。

最怕河邊骨,實為夢中人。

沈意在沈家生活了三年,沈睿待他猶如親子,就算添了沈枚也并偏心之嫌。

心中仇恨随着時間漸漸淡化,若是沒有發生後面的事,沈意也許真的會老老實實在沈家度過餘生也說不定。

可惜天不遂人願。

什麽是無奈,就是你眼睜睜的看着一些事因你發生,卻什麽都做不了。

大火揭開了往夕傷疤,黑色的血液混着膿水浸潤心髒,無數記憶破土而出,在不可掩蓋。

自此以後,沈意落下了恐懼明火的毛病;也同樣是那時,他立下了複仇之誓,并遇見了真正帶他走上複仇之路的男人——赫連祁。

若說當初在三更殿,闫佩羽助他成立百曉閣是為他準備好了引線,那麽赫連祁就是遞給他火把的人。

世人均道百曉閣閣主百曉乃是江湖難得的奇才,卻不知百曉閣初成之際是依附着三更殿的勢力發展,鼎盛時期用着的卻是皇室金銀。

赫連祁三番五次派人找他合作都被婉拒,最後一次,那人卻是派人送來了一句話。

宣紙上的字跡龍飛鳳舞,上書五個大字——同為弈棋人。

沈意握着白紙思附良久,最終還是帶上面具換了裝,抽空與他見上了一面。

哪知這一面便讓他耗盡了餘生。

前來談生意的的客人必然不像暴露身份,于是在見面之前都會做些僞裝,可對面的那人并沒有帶上準備好的面具,他就那麽吊兒郎當的靠在椅子上,神色輕佻而慵懶,像極了富家纨绔子弟。

“你想與我合作什麽?”

赫連祁大大方方承認:“江山。”

沈意挑挑眉:“公子在說笑?”

“若你願意用梁家八十一口與沈家四十三口的命來說笑的話。”

沈意聞言猛地握緊了拳,暗室裏霎時間出現一人,那人鐵拳如鬥,直沖赫連祁面門揮去。

赫連祁沒有躲避,只是開口道:“百曉閣查了這麽久,無非也就是向查出那些舊事,巧的是,我剛好知道一點。”

拳頭在眼前堪堪停住,他接着道:“我想要的,是天盛的皇位;而你想要的,無非是赫連承的人頭,換句話說,我們的目的其實是一樣的。”

沈意揮手讓阿柘退下,冷笑一聲道:“是麽?”

“難道不是麽?”赫連祁聳肩反問:“不過為表合作誠意,我可是給你帶來了一份禮物。”

自懷裏拿出一封信放置桌上,赫連祁将它推到沈意眼前:“看看吧。”

紙面飄着淡淡的茉莉清香,沈意将信紙拆開,上面洋洋灑灑書寫着幾行字,正是他最近所找的蠱蟲信息與無憂丹的所在之處。

“你還真是有備而來。”

眼眸微閃,沈意合上信紙: “與其說這是送我的禮物,倒不如說是為你自己鋪路。”

“你說的對,”赫連祁跟着笑了,語氣歡快道:“看來我們的合作不會那麽無趣了。”

“也許吧,”沈意摘下面具淡淡一笑,“那麽合作愉快,祁王爺。”

原以為這事就這麽敲定,沈意起身欲走,卻被身後的人叫住。

“等等。”

赫連祁指尖敲敲桌面,忽的露出一個愉悅的笑來:“既是合作,我送了禮物,閣主是不是也該拿出些誠意來?”

沈意本來有些心不在焉,聽聞這話立刻眯眼望去:“王爺想要什麽誠意?”

“很簡單,殺了闫佩羽。”赫連祁低聲道,“你與他關系親密,想來應該不算難事。”

沈意聞言瞳孔一縮:“王爺這是什麽意思?”

“殺人滅口的意思。”赫連祁拿起桌上的面具擺弄,“你的消息原本就全部來自三更殿,他知曉太多,我們便無法安心動作。”

“可他并未觸碰過這些東西。”

“也許吧,但我相信只有死人才會更好保守秘密。”

暗室內陷入良久的沉默,夜明珠光映在沈意臉上,與眼睑處落下淡淡的扇形陰影。

“好,”他低聲道:“只是現在闫佩羽功力深厚,三更殿更是戒備森嚴,我需要時間。”

那日,沈意獨自坐在小亭外,從日出待到日落。

阿柘将手中名單遞給他,垂首道:“第三撥,反叛,名單。”

沈意猛地将名單揉成一團,“一殿之主,識人不明,用人不察,這次就讓他自己長長記性吧。”

阿柘看着他的動作,半晌道:“閣主,要殺,殿主?”

是夜,殺伐聲響徹天際,闫佩羽滿身鮮血,經脈提不起一絲內力,他拼死掙紮三個時辰,最終還是伺機逃了出來。

事後沈意平靜地對赫連祁說,三更殿已亂,現下大可一并除去。

“你想吞下整個三更殿?”赫連祁挑眉看他。

“只是順水推舟而已,”他聽見自己平靜的聲音:“就如同你說的,他們知曉的太多了。”

赫連祁輕輕笑出聲來,“可我聽說,闫佩羽根本沒死,還跑掉了。”

“哦?那樣都能跑掉,想來那五方鬼剎也不過是飯桶,上不得臺面。”

說這話時,沈意手心隐隐攥出了汗意,依稀記得赫連祁目光如炬,半晌後才低低笑開:“你說的對,那些飯桶,想來也成不了氣候。”

沈意聞言垂下眼簾,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的對不對,但可以肯定的是,無論做得對不對,現在都沒辦法回頭了。

遲鈍如闫佩羽,他也許只知道自己給他下藥封了他的經脈,卻從來沒想過,算無遺策如他,為何會單單忘了封鎖那條只有兩人知曉的路。

遲鈍如闫佩羽,他也許會回來找自己複仇,卻從來沒想過等他完全恢複後,沈意這個人,是否還在世上。

然而沈意還是想錯了一點,他沒想到闫佩羽居會拖着一聲重傷來找他報仇,更沒想到那人竟是用了同歸于盡的打法。

不知是可笑還是可悲。

見血封喉的暗器中多了一根被失魂露浸過的銀針,沈意輕輕閉上了眼,阿柘的話依稀回蕩的耳邊。

“閣主,要殺,殿主?”

我不會殺他。

我怎麽可能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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