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淡泊為愚(赫連祁

初春時節, 乍暖還寒。

赫連祁從禦膳房的女官那裏要了一碗南糖團子, 滿心歡喜的往回走。

行至禦花園, 便見周圍宮女神色匆匆, 赫連祁心裏湧上一陣不祥的預感, 雙手捧着團子跑了幾步, 果然看見怡心殿周圍站滿了宮人。

費力擠入人群中,只見大殿中央站着一位花枝招展的女人, 那人神色高傲,盛氣淩人,正是現下正得寵的玉貴妃。

衆人皆知玉貴妃前幾日在皇後那裏受了氣,如今正無處發火,現下帶人來這怡心殿裏‘閑逛’,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再看那個毫無氣勢的怡妃, 此刻正安安靜靜的站在玉貴妃身旁, 一副唯唯諾諾的嬌弱模樣。

“本宮聽說膳房将最後的幾碗南糖團子送到了妹妹這裏,便饞嘴想來讨些嘗嘗, 妹妹不介意吧。”

怡妃聞言柔聲道:“回貴妃娘娘,妾身這裏并沒有差人送來南糖團子,怕是娘娘聽錯了。”

“哦?”玉貴妃臉上微露怒色,遂又微微一笑:“難道是本宮耳朵出了問題?”

沒等怡妃回答, 她甩袖轉手,正巧看到一邊的赫連祁。

順勢望向他手中的瓷碗, 玉貴妃瞬間嗤笑道:“看來不是本宮耳朵的問題, 是妹妹不願割愛吧。”

怡妃聞言順着她的目光看去, 在看清赫連祁手中的物件時面色一白,急忙行了一禮,惶恐道:“妾身方才并不知祁兒去了膳房,既然貴妃娘娘要吃南糖團子,妾身自然……”

話未說完,只見玉貴妃向前走了幾步,一把抓住她的手,語氣親昵道:“妹妹這是那裏話,若是六皇子愛吃,本宮自然不會奪愛。”

怡妃被她的動作吓了一跳,下意識抽回手,卻未發現玉貴妃臉上一閃而過的惱意。

“祁兒不愛吃這個,”怡妃邁着碎步來到赫連祁身邊,只聽玉貴妃輕笑一聲,揮手讓身側的宮女上前,“既然六皇子不愛吃,那本宮就不客氣了。”

赫連祁面色平靜的看着宮女走進,手腕一松,反手将碗扔在地上。

南糖團子的湯水流在手上,燙出一個個小小的水泡,赫連祁看見那個往日裏柔弱娴雅的女人面皮一抖,心裏竟升起一陣說不出的快意。

“來人,快來人,快傳太醫,六皇子傷着了。”

赫連祁看着燙紅的手,心裏卻滿是不屑,心道那碗南糖團子早該灑了,這女人這般柔弱,到底不配吃點好的。

夜裏,怡妃含着眼淚為他包紮着手上的傷口,赫連祁怨她懦弱,便狠狠甩開了她的手,她卻流着淚道: “祁兒,母妃不希望你招惹到玉玲珑,他們家的權勢正盛,母妃不想牽扯到那些事情中,你明白麽。”

赫連祁冷冷的看着她,半晌,低聲笑道:“我不明白。”

怡妃性格娴靜,別人只說她生性淡泊,但只有赫連祁知道,那女人分明就是軟弱。

她曾當着皇後之面服下過量的柿子蒂幹湯,自此再不能生育;她曾于冬日池水中救出奄奄一息的赫連承,自己卻病了十多天;她曾在皇帝高燒時,冒着風雪來到寺廟,只為了向菩薩祈求平安……

那個女人所做的一些,似乎只是為了向權勢者表明忠心,得到上位者憐憫後為她與自己留條後路。

可她卻從來沒想過,趨附于權勢之下永遠都不如自己掌握了權力,而那天盛儲君之位,是不是真的非赫連承不可。

又五年,玉氏黨派風頭正盛,後宮卻傳來噩耗——玉貴妃小産,終身不可在孕。

這事仔細想來也不算震驚。左相玉安然予朝堂之上只手遮天,宮中官員大多依附左相勢力,赫連熙為牽制玉氏,定然不會讓其想留下皇嗣,但表面終歸還是要給玉家一個交代。

宮內勢力大多互相牽制,牽一發而動全身,想找一個簡單的替罪羊,便只能從那些沒有勢力依附的後妃下手,皇帝表面上派太子徹查此事,實際上卻暗自将矛頭指向怡妃。赫連承雖然不想将怡妃推下水,卻也不能違抗聖意,況且時事向來以大局為重。

于是兜兜轉轉,最後那個迫害貴妃,殺死皇嗣的罪名還要由這個軟弱的女人來背。

赫連祁重新回到怡心殿時,那個他應該稱之為母妃的女人,此刻正毫無生氣的躺在床上,身邊擺着一個青玉琉璃杯。

對面前的一幕恍若未聞,赫連祁如往常一般回到案幾旁,認認真真的将書本放好,這才出門喚了宮女,告知她怡妃的情況。他說話的時候聲線十分平穩,似是在闡述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半個時辰後,怡心宮的宮女亂作一團,傳旨的吳公公咳了幾聲,這才紛紛跪了一地。

“傳陛下口谕,怡妃周可怡品行不端,殘害皇嗣,其心可誅……”

赫連祁平靜的跪在地上,仔細聆聽那些人為這個軟弱女人扣上的一條條“罪愆”。

“……婦行有虧,罪孽深重。然禍不及子,念六子尚且年幼,今命六子赫連祁前往毓景宮,由德妃贍養。”

“兒臣領旨。”

面前的少年不過舞勺,吳公公扶他起身,順勢在他手背拍了拍,安撫道: “六皇子不必憂心,舒妃娘娘性情溫良,定會視殿下如己出。”

赫連祁聞言斜挑起嘴角,“有勞公公帶路了。”

舒妃是乃是陳太傅的次女,皇三子赫連章的生母。皇帝曾于百花宴上贊賞其出塵靈秀,天真無邪。

可細細想來,能在宮裏生活下來的妃子,有那個是毫無心機手段的?

怡妃出殡之時,赫連祁就挺着腰板跪在棺前,眼睜睜看着內侍将棺木擡走,眼淚都沒掉一顆。

有宮女背後論起,司掌哀事的太監也只是嘆一聲,“這麽大年紀的孩子怎麽可能如此涼薄,大概是吓傻了吧。”

吓傻?

怎麽可能。

他只是覺得所有的一切都是她自找的,她本就不配得到同情,更何況眼淚。

所以他從不稱呼可怡為母妃,那個本該是他最親近之人,到頭來卻只落下了一個稱呼——“那個女人”。而她的隐忍,她的退步,她的所做的一切一切,在赫連祁看來,根本就是愚蠢。

愚不可及。

眼前的火盆灼燒着紙幣,依稀有灰塵進了眼中,赫連祁用力揉了揉眼眶,直到眼睑周圍都開始發紅才罷手。

你看,現在她死了,一無所有的死了,死時身邊連個丫鬟婢子都沒有;而在她死前的三天,她還曾對自己說過,其實她很想再吃一碗家鄉的南糖團子。

為什麽?

因為她懦弱,因為自己無能。

身在皇家,弱即為原罪。

後來赫連祁還是去了趟禦膳房,他将那裏所有的南糖團子全部埋到了怡心殿的花園中,還順便打傷了總是為難自己與怡妃的那四名女官的腿。

奇怪的是,到了第二天,那幾名女官便再沒有在皇宮出現過;膳房總管如往常一般忙碌着,似乎并不知曉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麽。

于是事情最終還是被壓下了,但它究竟是誰壓下的,赫連祁心裏猜了幾分便不再深究。

管他呢。

再後來,先帝立儲,六子赫連祁與三子赫連章一并封王。那時的他已經學會了明鋒暗藏,人前做起了懶散王爺的名頭,每日花天酒地,醉生夢死。

一次偶然的機會,赫連祁路過青毓樓,于側門外遇到了一位衣衫不整,滿身酒氣的小道士。

那道士剛被樓裏的龜奴趕出,此時站在路邊唉聲嘆氣,正巧擋了前方玉子林玉長史的路。這玉子林乃是玉左相的親弟,玉貴妃的表哥,仗着後臺強硬,平日裏十分嚣張跋扈。

“哪裏來的酒鬼道士,”玉子林身邊的侍衛本想一把将人推開,哪成想那道士側身一避竟險些讓他栽了個跟頭。

道士回身倚靠在柳樹邊,他醉眼朦胧的瞥一眼玉子林,嘴裏輕輕念叨。

“君子見機,達人之命,運者,時也,命也,氣數也。”

玉子林似乎也有急事,便沒有同這個瘋言瘋語的道士糾纏,只啐罵了幾句便匆匆離開。

見沒什麽熱鬧可看,赫連祁挑挑眉就要離開,卻聽那道士突然口齒不清的笑道:“玉虎逢霜,氣數已盡;大廈将傾,是挽回乏力,在劫難逃啊。”

赫連祁聞言停住了腳步,他回頭看向道士,發覺那人恰巧也在看他。

“呦呵,這兒還有條龍,”道士暈乎乎地拿出了身後的破舊的拂塵,他擡手撣去外袍灰塵,定了定神後又道:“爪牙乏力,鱗片無光,可惜了。”

赫連祁皺起了眉,随口問道,“什麽可惜?”

“龍擱淺灘,成敗自是定局。”

“哦?”赫連祁收了輕佻神色,目光逐漸沉下:“依道長之見,何解?”

小道士從腰間摸出一個舊葫蘆,拔開塞子喝一口:“何解…”

喝罷了酒,小道士打了個酒嗝,從懷裏摸出一個打了補丁的錢袋,順勢将三個銅板倒在地上。

“不貪不妄,慎始善終,方可解。”

“不貪不妄?”赫連祁低笑一聲,仿佛聽到了什麽有趣的事一般,“慎始善終?”

撿起銅板,小道士不在理會面色陰郁的赫連祁,他将破舊的幢幡握在手中,邊走邊低聲吆喝道:“天地之運,各自有歷;時運不至,不可欲為……”

“酒一壺,忘卻煩心事;問一卦,盡是暖陽天。”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