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不平

“江湖?”蘇晉之看看魏溪,笑,“我又沒去過,怎麽知道?”

“你不是醫過很多人嗎,總有一兩個去過吧?”

他問得一臉認真,看來真是好奇得緊。

分明兩個人是在逃命,聽他的口氣,卻像是要去歷險。

蘇晉之不忍心拂他的意,只好道:“唔,也有那麽一兩個,提到過一些事。”

“那你也跟我說說嘛!”

“邊走邊講。”

于是魏溪将他扶起,兩人一步一停,相攜慢慢走出山去。

“江湖,就是有許多練武之人混跡的地方,比如之前我們所見的片甲不留穆連鈎,便是其一。”

“那家夥一看就不像好人。”魏溪撇嘴。

“他的确不是好人。十多年前殺人放火,官府還出過懸賞的通緝令。不知怎麽,到今天竟然能大搖大擺地招搖過市,居然還沒有捕快緝拿他。”

“是不是那謝家莊的人買通了官府?”

蘇晉之搖搖頭:“不得而知。世上離奇事多了,白能變黑,黑能變白,本來也不稀奇。”

“嗯,師兄你接着說。江湖上除了壞人,還有什麽?”

“還有?還有名門大派,比如少林,比如武當,還有華山、雁蕩、煙霞等等。這些在武林中有上百年根基的門派,是通常人們所稱的名門。這些門派的子弟遍布天下、恩澤廣被,深受武林人士敬仰,就是在尋常百姓中間,也是聲名赫赫、威聲斐然的。”

“煙霞?好美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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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晉之點頭,二人半夜出逃,又行了一陣,正是天際曙光初露,暮色将開的時候。頭頂黑沉沉的墨色如同化水暈開,底下點點青白色漸漸浮起。天的盡頭似有紅霞滲入,朦朦胧胧的,太陽即将升起。

“煙霞派在東海一座煙霞島上,那裏可觀日出紫煙、夕落紅雲,每日只是待在島上,就能見到天際流雲朝夕變幻,海上雲霞漫天蔽日……”

蘇晉之說着,微微擡眼,目光之中,仿佛映入絢爛彩霞,變幻莫測,如光耀琉璃。

“那真比我們九雁山還美!”

“景致美麗固然好,可也要懂得欣賞才有趣味。要是身在美景中,每天想着的都是蠅營狗茍之事,那就是活在蓬萊仙境,也是枉然。”

魏溪詫異:“難道那煙霞島上的人,不喜歡這樣的美景麽?”

“天下門派,無不是以武藝高低、門第規模排資論輩,若是一天到晚耽溺美景,還不如去建個詩會、組個戲班,又創什麽江湖門派呢?所以那煙霞派不滿足于眼前茍且,執着于光大門派發揚武學,從道理上來說,也是沒有錯的。”

“但是?”魏溪聽出他未竟的話裏似還藏着什麽。

“但是,凡事皆有度,任何事過分執着,到後來就會走向歧路。煙霞派也是有上百年根基的門派,門戶老、規矩老,到後來難免會變得迂腐僵化。煙霞派這一代的掌門一心重振聲威,在十數年前于武林上廣結盟友,又是聯合其他正道懲奸除惡,又是四處張榜招賢納士。短短數年之中,竟将個百年都未足百人的海島寒門,生生擴充至數千人規模,讓煙霞派的名字從東海之濱一直傳揚到漠北極地。”

魏溪聽他口氣嘲諷,很是不解。

他雖沒有涉足武林,可那些茶館酒肆裏的說書段子偶爾還是聽過的,也知道在這江湖之中,凡是豪俠之士無不以光耀門楣為榮。招賢納士、将有本事的人聚攏到一處共謀大計,本該是對武林大有益處的事,怎麽到了師兄的嘴裏,好像怎麽聽都怎麽不對味呢?

于是他問:“這不是好事一樁嗎?”

“一開始的确是好事。”蘇晉之點頭,“可是世上壞人就那麽些,這樣聲勢浩大地去掃蕩,不消個三五年,大奸大惡之徒便除得一幹二淨。而這煙霞派統帥之下的正道聯盟剛剛嘗到大殺四方的勝利滋味,又豈肯輕易放下屠刀。于是,他們也顧不得理會剩下的惡人是否重罪當誅,凡是見到有人行差踏錯,便要祭出聯盟的旗子來,對其大作一番懲戒。不僅如此,這些結了盟的門派以正道自居,動不動就将武林中無門無派的游俠散人打成異端,對他們排擠打壓,黨同伐異。如此拉幫結夥,早就失去了聯盟原本的宗旨。且煙霞派一味擴張,起初還能招到些正直之士,到後來卻多是慕名前來的鑽營之輩。好好一個百年老店的名聲,就給這夥來歷不明的人給敗壞了。”

一代武林名門,在短短數年前迅速繁盛,又極速腐壞,盛衰興亡似在一夕之間,不是不叫人唏噓的。

蘇晉之說到煙霞派被敗壞了名聲,神情也很是落寞。雖然他口中并沒有一字惋惜,但魏溪看得出來,他的嘲諷之中,一多半仍是感慨。

“師兄,師兄?”

蘇晉之被他一叫,才回過神來:“什麽事?”

“前頭好像有個鎮子。”

蘇晉之應聲一望,果然,山路不遠處,已隐隐看得見屋檐。

天光比之前更亮了一點。鳥叫、蟲鳴,所有的聲響都一一在耳邊複蘇。大地像打了個呵欠,慵懶地醒來。然後,那新奇的大千世界沖他們張開了臂膀。

魏溪走到山路盡頭,但見早晨的市集已經陸續擺開了。那些紅的綠的大小攤檔,高的、矮的各色人等,也正展開了笑臉迎接新的一天。

不論江湖在他人眼中是什麽樣,在此刻的魏溪眼中,它無疑就像那東海上的明珠煙霞島一樣,神秘美麗,叫人心馳神往。

這山北麓的上安縣城距他們半山的藥廬路途漫長,論繁華熱鬧,遠勝南麓的南林縣。謝家莊的勢力雄踞南端,兩人既入此境,便不用如先前那般擔驚受怕。畢竟縣城裏有父母官鎮守,就是無法無天的綠林,進了市鎮也要有所收斂。

蘇晉之已有整整十年未曾下山,他雖不心系凡塵,不像魏溪這樣看什麽都新鮮,但眼見這暌違十年的市井諸象,也很有一番感慨。

仿佛躲進山中睡了一個大覺,再醒來時,眼前依稀還是閉眼前的模樣。

蘇晉之腿腳恢複,負手走在魏溪身後,微笑着看他拿起這樣那樣的新奇玩意兒放在手中端詳,不插嘴也不打斷,像帶着孩子逛街,滿眼寵溺與放任。

直到魏溪拿起個香噴噴的酥果,他才板起臉孔說了聲:“你有傷,吃不得。”

魏溪回頭看他一眼,依依不舍地把小吃放下。

蘇晉之見狀,搖搖頭,低頭摸出了錢袋,掏出銅板付給小販,接過那油炸的酥果掰了一半,放到師弟手上:“一點點。”

魏溪臉上立即雨霁天青,捧着酥果吃得津津有味,入口仿佛甜如蜜糖,臉上都要開出朵花兒來。

二人溜溜達達地經過一間面館,魏溪聞見大鍋裏熬煮的面湯鮮香四溢,咂巴了兩下嘴,蘇晉之莞爾一笑,便攜他入店。

他們趕了一夜的路,正是饑腸辘辘。店裏食客不多,人手一碗牛肉面,香得魏溪幾乎邁不動腿。

二人進門時路過一桌,魏溪驚奇地“咦”了一聲。只見那桌圍了四個和尚,每人跟前也是一碗牛肉面。湯碗中肉塊貨真價實,而他們嚼得奔放恣意,半點也沒有出家人的矜持。

“勿看。”蘇晉之在他耳邊低語,牽着魏溪就到角落一桌坐下。

那吃肉的和尚胡喝海塞吃光了一碗,拍桌大叫:“老板,再來一碗!”

魏溪心中驚訝,又忍不住偷偷瞧了一眼,只見這幾人身上肌肉虬結,一身袈裟污穢不堪,不知是哪座廟裏的酒肉和尚,這樣辱沒佛門。

“勿聽。”

蘇晉之目不斜視,徑直從筷桶中取出兩雙筷子,拿茶水澆了澆,等自家要的面上桌,分給了魏溪一雙。

那叫面的和尚等得不耐,眼光不安分地朝櫃臺掃來,掠過蘇魏二人,視線正正落在被黑布裹起的劍上。

魏溪不自在地低頭,見劍柄露出了一截,忙伸手提起布條,蓋了一蓋。

“勿動。”

蘇晉之已然在低頭吃面,看似神态自若,語氣之中,卻絲毫沒有放松。

魏溪心中不安,一面舉起了筷子,一面拿餘光偷瞧,只見那兇和尚的眼光已錯了開去,這才把筷子伸向面碗。

沒吃幾口,忽聽大堂那頭爆出一聲巨響,似是有人以掌擊桌,動靜極大。那裂木聲中摻雜着勁氣破風之聲,足見出手之人功力不弱。

魏溪回頭,發現正是方才那兇神惡煞的和尚。

店裏的其他客人都驚了一跳,有稍微膽小的,已經落荒而逃。

小二和掌櫃聽見聲響,慌慌張張地從櫃後出來,鞠躬哈腰地問師傅何處怠慢。

只見那出手劈桌的和尚正眼也不瞧他們,鼻孔朝天地說:“阿彌陀佛,我們幾人要的明明是素面,你卻偷偷加了葷腥。出家人多年修行,沒想到被毀在今朝,你這奸商,真是好毒的心思,好狠的心腸!阿彌陀佛!”

他言必稱“阿彌陀佛”,說話卻沒有半分出家人的謙遜。

魏溪看得糊塗,方才那碗中肉塊那麽大,若是不想吃葷,明言換掉就是了。這樣吃完再罵,分明是故意找茬。

蘇晉之頭也不擡:“假和尚。”

“原來如此。”

二人這才剛下山,便見到有人如此仗勢欺人,魏溪心中不禁暗暗火起。但他想到師兄早前囑咐,二人現下也還在逃亡,自身難保,于是屁股稍一離座,便又沾了回去。

側首一看,蘇晉之一臉漠然,一筷一筷地吃着碗中面條,仿佛什麽都沒有聽到,也什麽都沒有看到。眼前的亂局不過是一場大戲,同他沒有半分關系。

果不其然,和尚此言一出,掌櫃與小二皆大呼冤枉,說閣下分明叫的就是牛肉面,先前還與師傅再三确認,怎的面都上好了吃完了,現在才來反悔。

那假和尚哼了一聲,道:“你這奸商,分明是油嘴滑舌,灑家是出家人,還能冤枉了你不成?”

魏溪悄悄罵道:“颠倒黑白,惹是生非,這算哪門子的出家人。”

“噓。”

不用想也知道,是蘇晉之在旁提醒他噤聲。

那和尚鬧得誇張,也不怕旁人議論,又是“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那麽不要臉地叫了幾聲,而後不堪憤怒似的,在桌上又加了一掌。

那方桌本先已受了一掌,脆弱不堪,現下再遭一擊,當場一分為二。桌上的杯盤碗筷叮呤當啷,碎了一地。

“豈有此理。”

魏溪忍無可忍,他以往下山見識過流氓耍賴,但碰到和尚鬧事還是頭一遭。

剛要動手,卻感到手上一重,蘇晉之将手覆在他手背上,神色微動,緩緩搖頭。

“師!兄!”

這低低一聲似是在問,路見如此不平,怎能袖手旁觀。原來之前他在山上答應過蘇晉之的話,一轉眼,又都忘了。

“那掌櫃,也不是普通人。”

蘇晉之話音剛落,就見那掌櫃臉上一掃先前的谄媚讨好,已經立起了腰杆。瞧那架勢,絕不似尋常百姓,單是一個抱拳就顯出不俗的武功底子:“各位好漢,到底有何貴幹?若是道上的朋友,沙某已金盆洗手,從此與江湖上的恩怨也再沒有幹系。還請各位高擡貴手,放在下一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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