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練功

他将劍法口訣一一背來,又親自指點魏溪動作,為他糾正姿勢。

這一套劍法果然精妙凝練,比之魏溪自創的劍招要高明不知多少倍。他這時學來,如同解開心頭困惑,頓時有豁然開朗、醍醐灌頂之感,只恨自己沒有早一點知道劍法,現下學得,高興得手腳發癢,躍躍欲試。

栖芳閣的房間本就極為寬敞,魏溪迫不及待,當下就地演練。他将一杆細細竹棒揮得飒飒有聲,時如雷霆,又如春雨,舞到興處,臉上不禁露出欣然微笑。

這是好武之人才會有的感悟,蘇晉之早知道他會如此。他這師弟好像是天生的武癡,一旦知道劍訣,便恨不得日夜練習,廢寝忘食。他在旁邊看着,也只能稍加提醒,偶爾為他指點目标,讓他追打。而房中諸般擺設都成了魏溪游戲的對象,指東打西,叮叮當當,好不熱鬧。

如此捱到夕落,房中沒有點燈,看東西已有些困難。魏溪再擊打目标也失了先前的準頭,竹竿一撥一掃間,險些将個精致的胭脂紅釉梅瓶掃落。

蘇晉之急急搶去,終是晚了一步,兩人為接那瓶子,身子都傾斜了重心。最後一人蘇晉之一手摸在瓶膽上,而魏溪摸在他手上,兩人同時回望,四目相交,齊齊摔了下去。

瓶子沒事,倒是魏溪哎喲了一聲。

蘇晉之忙道:“摔疼了?”

魏溪呲牙一笑,拍拍衣服起來:“不疼。我就說,有師兄你在,闖不了禍。”

他說着,把瓶子從地上抱起,不想手上一個打滑,瓶子就毫無征兆地滑下,啪一聲砸在地上,摔了個稀爛。

兩人面面相觑。

呆了一刻,又相視大笑。

魏溪抱着頭大叫:“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是這瓶子太滑,自己跌下去的。”

蘇晉之好笑地看着他,搖搖頭,見他心虛地跳腳,忙道:“別過來!小心腳底。”

他們一起七手八腳地把瓷片殘渣收拾了。過了一會兒,魏溪才緩過勁兒來,坐在凳子上,一臉滿足,回味着剛學到功夫的喜悅。

蘇晉之從沒見過他這樣開心,也跟着笑了:“真這麽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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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溪拍着大腿:“真是精妙!實在精妙!這劍法我舞着舞着,就像能聽見潮水拍岸,能看見天邊雲霞,好像那天的盡頭還有鳥飛,鳥的腳下還有大浪。”

“這套劍法是是一位前輩高人在許多年前所創,相傳這位前輩早年曾搜羅天下劍術,晚年寓居于海島之上,每天臨海獨坐,看日出日落,回首一生所歷大大小小多場對局,終于從天上流雲、海際拂風中悟出了自然生克的道理。所以他提劍迎風,劍随雲走,創立了這一路三十六式劍法。”

“怪不得,我就覺得這劍法自然流暢,一招一式毫不做作,就像是本該如此,自當如此。”

“看來你已體悟到這劍法的精髓。只怕那位前輩也沒有想過,時隔這麽多年,還會有你這樣一位知己。”

魏溪眼神明亮,神采奕奕:“師兄,創出這套劍法的高人,就是煙霞派的前輩吧?”

他平時看來雖不機靈,但也毫不愚笨,只是從小長在山中,不通曉人心,不會算計而已。這下從劍法中領會到奧義,又聯想到先前聽到煙霞派的故事,自然而然地,便把兩件事想到了一起。

蘇晉之頓了一頓,心知這劍法日後使出來,就是要瞞也瞞不住,于是道:“不錯,這位高人正是煙霞派的創派祖師,我所教你的這套,正是煙霞派中最最精妙的觀霞劍法。”

此際窗口有清風流入,他目光微動,見到天邊漸紫、紅雲隐現,便怔怔地望着外頭,仿佛想到了什麽,有些出神。

接着,蘇晉之說道:“但這些名門大派,一向都不允許未入室的弟子随便偷學自家武功,更何況這觀霞劍法是煙霞派中最精妙的劍法。要是有人問起你師承何人,你就說,你是丁越川的弟子,聽見沒有?”

“丁越川?這是什麽人,很厲害麽?”

“厲害……也談不上。但他就是知道你假借了他的名頭,也一定不會怪你,不會追究于你。”

“那這人還真是好脾氣。”

蘇晉之并不回答,只是反複叮囑:“你千萬記清楚了,不然被人發現,可有一整個門派跟你為敵。”

魏溪吐了吐舌頭:“好可怕,都是名門大派了,還這麽小氣的嗎?”

蘇晉之冷冷一哂:“正是名門大派,才這麽小氣。”

過不了多久,先前給魏溪送糖的丫頭又來敲門。二人以為她來送飯,卻見她手上空空如也,低着頭紅着臉,聲若蚊蠅地叫二人下樓吃飯,說鸨娘準備了一桌筵席,要多謝二位之前的仗義。

魏溪見那丫頭可愛,本想上前與她搭話,才走了半步,就聽蘇晉之的咳嗽聲在身後響起。

于是他停下腳步,站在原地回道:“知道了,我們馬上就來。”

丫頭立馬轉頭,忙不疊地跑了,腳步聲咚咚地從走廊上傳來。

魏溪回到蘇晉之身邊:“師兄,這丫頭也是賣身進來的麽?”

“在這地方的女子,都是簽了賣身契的。眼下她未足齡,所以先充當雜役,等她及笄,恐怕就要挂牌接客了。”

魏溪望了眼空空的門外,踟蹰了一下,道:“師兄,我們可不可以,可不可以替她贖身?”

蘇晉之眉尖一動:“怎麽,你想買她?”

“不是買,是幫。贖了她的賣身契,再還給她自己。”

“怎麽忽然想到這個?”

“就是,就是覺得她有點可憐。”魏溪垂下頭,“讓我,想到從前……”

蘇晉之沉默了。

魏溪從前,比這丫頭可凄慘得多。

當初白逢春在街市上看到他時,他已瘦得不成人形,渾身皮包骨頭,活像只小猴子。賣藝人一聲令下,他就要表演從那甕口裏把自己塞到甕裏的把戲。

當時蘇晉之身體也差,同樣是病恹恹的,被師父硬拖上街散心,他腳步拖沓,對什麽都提不起興趣,唯獨看見了這個賣藝的孩子,一下被吸引過去。

他知道這些孩子大多是從小被人販子賣到雜技班裏,再被班主用盡各種手段折磨訓練的。他會硬生生地把他們的骨頭拗軟,把筋撐開,以便他們在表演時做出各種匪夷所思的姿勢,取悅觀衆掙錢。

這樣的孩子受盡淩虐,多半已經逆來順受,眼神都是一片死灰,沒人再敢反抗。然而這個孩子卻不一樣,他的眼神晶亮,猶如明星。雖被班主指揮着,還是一有空隙就要反抗,一反抗就要挨打。但再有機會,他就再反抗。如是幾次,僅僅是一場表演,孩子的身上就被鞭子抽了十幾下。而細看他皮膚,幾乎沒有一塊好肉,從上到下都是鞭痕,還有數不清的腳印、瘀青,想來就是在平時,也沒有少受教訓。

即便如此,他還是毫不放棄,雙眼透出強烈的求生欲望。那樣的執着,讓蘇晉之都深受震撼。

他在這街市上匆匆一瞥,就記住了這個堅韌的孩子。彼時白逢春正在當地藥鋪開義診,又一日,那雜技班的班主上門,開口便點了幾味麻痹和止血的藥物。

蘇晉之正在旁邊,心念一動,順口便問他要這些藥做什麽。那人沒有防備被問到這些,一下支吾起來,一會兒說家裏有人被蛇咬傷,一會兒又說被利器砍傷,前言不搭後語,明顯是在說謊。

蘇晉之記得那天表演時他分明威脅過那孩子,說再不聽話就剁了他手腳做成人彘,把他永遠塞在甕裏不讓他出來。他知道這班主多半是被那孩子給氣急了,當真要下狠手,便表面不動聲色,等這人走後,悄沒聲息地跟了上去。

果然事實不出他所料,這黑心班主一回去,便煮藥磨刀。那倔強的孩子已被他綁在一根木樁上,嘴裏塞了破布,只等刀一磨快,便用藥灌暈了他動手。

幸虧白逢春早有防備,已将給他的藥換成了別的。那班主才剛剛煮開湯藥,就被掉包的迷藥給熏得暈過去了。

蘇晉之悄悄潛進去,解開孩子身上的束縛。那孩子一樣也被迷暈了,朦朦胧胧中睜眼,隐約看見了他,還來不及說話,頭便歪倒過去。

如是,蘇晉之将他抱回了藥鋪,與師父連夜回山,将孩子帶回了藥廬。

這孩子,便是日後長大的魏溪。

只不過他剛被救回來的時候,一條小命只剩了半條,渾身血跡斑斑,皮膚上多處潰爛,說不出的凄慘。他剛剛脫出魔窟,就是一場高燒,七天七夜不退。在昏迷中,仍是拳打腳踢,細細的胳膊不停掙動,口中還不斷有打打殺殺的呼喊。

他大概仍然覺得自己身在魔掌,還要堅持戰鬥,不到最後一刻,永遠都不放棄。

蘇晉之在他身邊,守了足足七天七夜。到七天後看見孩子終于醒來,比他自己大難不死還要高興。

他坐在床邊,握着孩子的手,問他想要什麽。而那孩子眨了眨眼,看清了周圍環境,發現自己不再被困在地獄之中,竟是第一時間咧開了嘴,高興地沖他笑了一笑。

蘇晉之永遠也忘不了那個笑容。

一個憔悴得幾乎不成人形的孩子,在那蒼白枯瘦,幾乎要與骷髅媲美的面孔上,卻竭盡全力露出了那麽一個燦爛明亮的笑容,仿佛再大的苦難都可以一筆勾銷,沒有什麽比此刻更令人高興。

蘇晉之第一次從這孩子身上感覺到,原來活着是這麽值得高興的一件事情。

于是,他也情不自禁地,對那孩子笑了笑。

而後,他知道了他有名字,叫魏溪,父母雙亡,本來寄居在叔叔家裏,因為叔父好賭缺錢,便把他賣給了走江湖賣藝的雜技班子。

而後他們相遇,那時魏溪已在雜技班裏待了将近一年。一年間他從個機靈活潑的小子變成了個皮包骨頭的弱雞,他本以為自己會靠雙手逃出來,沒想到差一點要因為反抗而變成人彘。而更令他沒想到的是,竟然有一個素不相識的人,會把自己從這不幸的邊緣拉回來。

白逢春後來收了魏溪做徒弟,但不久之後他便外出雲游,留下蘇晉之和這小師弟二人相依為命。

蘇晉之亦兄亦師,把他一路拉扯長大,而魏溪也格外懂事,身體調養好之後,每天都圍在他身邊,雖然小孩子少不了調皮打鬧,但十年來他也總是以師兄為先,很是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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