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埋伏
魏溪與小丫頭同病相憐,自然心生憐惜。
蘇晉之知道他想什麽,沒有再出口阻攔。他同意替他向李青娘問價,不論多貴,都将小丫頭贖出來。
二人下樓,樓下的絲竹已響,筵席也已開始。不過相隔幾個時辰,這栖芳閣裏又是一派歌舞升平,仿佛白天那驚心動魄的一鬧只是說書人口中的一個段子。
嫣紅贖身後本不再出席這樣的場面,這天晚上卻盛裝打扮,款款走到蘇魏二人桌邊,為他們斟酒布菜。大廳中還有不少賓客,有的從前只聞嫣紅其名,未曾見過真容,這時看見傳說中的頭牌,都是瞧得眼睛也直了。
酒過三巡,一個醉醺醺的嫖|客走上前來,一手持酒杯一手持酒壺,斟了一杯,遞給嫣紅:“嫣、嫣紅姑娘,這是上好的……武陵、武陵杏花酒,我特地托人不遠千裏帶來,來!敬你一杯!”
嫣紅微微蹙眉,她早已脫了妓籍,這些人卻還當她是妓子調戲。一旁的魏溪眼看就要發作,蘇晉之卻是淡淡掃了那人一眼,接過酒杯:“我代她。”
說罷,他将酒仰面一飲而盡,而後嘴角輕輕一勾,毫不客氣地諷刺:“杏花酒?恐怕老兄被人诳了,還不自知。”
那人被掃面子,頓時大怒:“你說什麽屁話!你這窮酸書生!莫非當自己是蕭亭柳麽,敢在這裏耀武揚威,我敬嫣紅姑娘的酒豈是給你這窮酸喝的!”
他還要再罵,已被前來解圍的李青娘拉開。後者嘻嘻賠了個笑臉:“莫問是不是杏花酒,客官來這兒可不就是尋開心的,喝得盡興才最緊要嘛。來來來,姑娘們,好酒好菜地招呼着,讓大爺消消氣!”
她安撫了那人,一轉身坐到蘇魏二人桌邊,搖了搖頭:“青樓裏多的是這樣的無賴,二位恩公,千萬不要與他們置氣。”
二人當然不與他一般見識,如此鬧劇,笑笑也就過去了。
李青娘又道:“哎,想當年在登州的瓊仙樓,可不比這裏熱鬧十倍,當時全天下的英雄豪傑都齊聚一堂,哪有這些地痞作威作福的份。要是誰敢亂耍流氓,不講規矩,第二天準給斬手斬腳扔到了街上。哪還有人會随便胡鬧?”
“這麽厲害?”魏溪聽得來勁,好奇道,“那登州是什麽地方,有許多江湖人麽?”
“登州位處黃海之濱,靠近蓬萊、煙霞,本來就是個繁華的港口。聽說十多年前,有人在蓬萊的島上發現了什麽劍冢,自打那以後,就不斷的有江湖人湧來,從登州登船,出海尋劍,從不間斷。”
“劍冢?那是什麽?”
李青娘搖搖頭:“我一個婦道人家又怎麽知道?只聽說,約莫是藏了很厲害的兵器,所有練武之人都争着想搶。就在十二年前,突然有一天,登州城有幾百名擠各地來的劍客一齊坐船出發,但聽說那些大船,最後十艘裏有九艘都沒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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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什麽事了?遇到風浪了嗎?”
“不知道,不是天災,便是人禍吧。江湖人不就是這樣嗎,腦袋別在褲腰帶上,不是死在風浪裏,也要死在刀尖上的。”說着,李青娘給他添了點茶,“聽說小英雄不能喝酒,來,以茶代酒,我敬你一杯。”
魏溪把茶喝了,蘇晉之給他夾了一筷子菜,接着問:“青娘在登州住到幾時?”
“住到五年前,才搬回來的。上安是我老家,年紀大了,就不想在外飄了。”
“登州……後來如何?”
李青娘擡眼瞧了瞧他,先前她問他是否到過登州,蘇晉之一口否認。但聽他言下之意,分明對那兒十分關心。李青娘見慣場面,知道有些話對方不提,自己也不便說破,便只挑他問的回答:“自那一亂之後,登州就一敗塗地啦。官府派了好多兵丁出海,說是要找那些劍客的屍體。可是他們搜尋了很久,也沒找回多少。這些劍客有不少都是大門大派裏的人,聽說當時武當、少林、昆侖、華山、雁蕩等等門派的高人都來了!可惜那些大人物我都不認識,他們也不來瓊仙樓,都是駐紮在登州城的客店裏。這麽鬧騰了一陣,也沒見鬧出什麽結果,漸漸地,便沒了下文。”
“煙霞派呢?”蘇晉之問。
“哦,你說煙霞派呀。原本煙霞子弟在登州城裏最是常見,自打這一鬧以後,就越來越少見着了。聽說那些門派覺得自家子弟死得蹊跷,都懷疑是煙霞派搞鬼,只要煙霞子弟落單,就會受人伏擊。所以這一來二去,煙霞子弟也不敢再出來招搖,成天窩在自己的島上,連門都不敢出啦。”
蘇晉之點點頭,自言自語道:“盛極必衰,也是必然。”
李青娘道:“哎,也是,我在登州待了十年,煙霞派的名聲的确是一年比一年糟糕,但在那一場怪事之前,還不至于如此難聽。自打那一後,這門派的人就真的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了。”
一個有百年歷史的門派就這樣衰落,不是不叫人唏噓的。魏溪在旁邊聽了,也很是感慨一陣。但過不了多久,他就拽了拽蘇晉之的衣服:“師兄,不對。”
“如何?”
“這周圍的人,有問題。”
蘇晉之也看出來了,臉色鎮定,點了點頭。
魏溪壓低聲音:“他們都藏着功夫。”
他白天沒聽出屋頂的埋伏,這下已學了乖,時時刻刻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兩人才坐下聊了沒多久,便發覺周圍的人都不太尋常。
李青娘在旁邊聽見他們對答,當下汗毛倒豎,磕磕巴巴道:“是、是哪幾個?”
魏溪湊過去,在她耳邊悄悄說明了方位,後者依他所言一一看去,是越看越驚,臉色一點一點發白,額上也有了冷汗。
嫣紅見她面色驟變,幾乎就要暈厥,連忙在她臂上一扶,叫道:“姐姐!”
“這些、這些人最近晚晚都來……”李青娘冷汗涔涔。
“晚晚都來,卻沒有動手?”魏溪疑道,“那會不會,也未必是想來為難?”
蘇晉之微一颔首:“若是如此,不妨一試。”
三更過後,街上夜闌人寂。而栖芳閣中,猶是絲竹未歇。
蘇魏一行用罷酒食,便即上樓休息。
李青娘在廳中招呼客人,只見先前被蘇晉之點出的幾人都兀自假裝玩樂,餘光卻都盯在嫣紅身上。這群人看見嫣紅離開,也并不妄動,想是打算留守在此,一如之前的許多天,也不知是何居心。
只見她正如穿花蝴蝶般在賓客中勸酒,忽然樓上傳來一聲尖叫。樓下吵吵嚷嚷,這一聲尖叫并不清晰,但那幾個可疑人物立刻擡起頭來。
須臾,傳出尖叫的閨房又再透出一聲高呼,當下有幾個妓|女聽出了呼聲,叫道:“嫣紅姐姐!”
不待李青娘回頭,那數人就像事先商量好的一般,不知從哪兒抽出了兵刃,齊齊跳起,向二樓廂房處竄去。廳中的妓|女嫖|客哪料得到這一出,看見明晃晃的兵刃貼着自己面門掠過,吓得嗚哇亂叫。
就在那幾人竄出的同時,廂房的窗戶也破了。窗扇喀拉一聲,斷得爽脆利落,似乎是被人一掌轟翻,半點不拖泥帶水。
然而廂房裏卻是一片靜靜悄悄,之前的驚呼聲不見了,驚呼的人也不見了。只餘半扇燭火,搖搖曳曳地,照着雕花床上垂下的繡帳。
一道黑影從破窗中騰身翻入,如一陣疾風,讓那燭火猛地一矮。
黑影身形高壯,動作卻是比鳥雀更敏捷,就地一滾,就穩住了身形,朝房中飛快地一打量,沒有猶豫,立刻向那繡帳撲去。
“嫣紅姑娘?”掀開繡帳,果然有個人卧在被褥之中,然而光線微弱,也看不清面貌。
黑衣大漢不加踟蹰,伸手在床上一撈,連人帶被就是那麽裹起來一卷,撂在自己肩頭,口中道:“得罪!”居然将人就這麽扛在肩上,準備再從那破窗中翻窗出去!
驀然間一陣勁風殺至,劍氣綿延,宛如霞光萬道,在人眼前織成一張羅網。
“好劍!”大漢肩上扛着個活人,與劍光周旋已有些困難,卻還是忍不住贊嘆。
那劍光并不恣意,似乎也顧忌大漢肩上之人,幾次險些擦到那被卷身邊,都硬生生将劍勢收了回去,撤招再戰。
大漢手上沒有武器,只憑一對肉掌舞得威猛,宛如萬道勁風組成的屏障,讓人近身不得。
他雖禦敵艱難,嘴角卻漸漸露出了笑容,一面與斬來的劍光周旋,一面露出些戀戰之意:“小子,你這套劍招真是妙得很,要不是今日救人要緊,我真想與你好好會會,看看是你的劍厲害,還是我的掌厲害!”
出劍攔人的正是魏溪,此刻聽他說話,回道:“廢話少說,今天人走不了,你也走不了!”
“哎,小子,我看你根骨奇佳,資質卓絕,怎麽為謝家莊這樣不要臉的人家做事?幫着這種人為非作歹,就是功夫再俊也是白費!就跟人家牆根下的狗,豬圈裏的豬沒有兩樣,都是別人腳底下的奴才,沒有出息!”那人說着,搖頭晃腦,似是為魏溪的遭遇大感可惜。
“胡說八道,我哪裏幫謝家莊做事了!”魏溪口中回話,手下不停,只是見那大漢目光坦誠,并無一絲唬騙之意,暗覺奇怪。
“沒有幫謝家莊做事,那又埋伏在這房中作什麽?”大漢一掌拍出,掌力剛猛,登時将屋中的一張八仙桌拍得四分五裂。
“那自然是防着謝家莊……”魏溪側身讓過他掌風,說到一半忽然頓住,腦筋一轉,問,“你剛才說來救人?救誰?”
“自然是蕭堡主的老婆,嫣紅姑娘了!”
“嫣、嫣紅姑娘!”房門被猛地推開,原先于廳中潛伏的人這時才跑到上面。
大漢見到門口來人,只是橫眉一怒:“他娘的這麽晚!幹什麽吃的,果然你們這些家養的都靠不住!別人家的狗還懂得咬人,你們就連咬人都比謝家莊的慢兩步!”
被罵的幾人一句反駁都沒說出來,卻是雙眼一翻,突然齊齊軟倒在地,厥了過去。
大漢見狀也是一愣,怔怔道:“老子罵人什麽時候這麽厲害了?”
魏溪這時已明白有誤會,一個收勢,舉劍橫架在胸前:“等等,我看這其中恐怕有……”
可是大漢的心思正在暈厥的人身上,沒見到對手收招,只聽魏溪“誤會”兩個字還沒說出,他便一個擡掌,又是一記掌風追了過去。
“阿溪小心!”自大漢肩背上忽然傳來一聲。
“咦?”大漢聽得這一聲,大為驚奇。接着他後背一軟,感覺到刺痛,手腳立時不聽使喚,跪倒下去。
他身上被卷驀地落下,就要砸到地上時,魏溪一步搶出,撈在了手裏。
“師兄!”
“什麽師兄?”大漢又是奇怪。
被卷中的人被魏溪解救出來,只見他發絲散亂,長垂于肩,遮去了眼眉,卻仍見到頸項一帶膚白如玉,此時輕輕擡頭,雖然眉目如畫,卻分明是個極俊雅清秀的男子。
大漢見到如此情狀,一下紅了臉:“怎麽、怎麽不是嫣紅?”
“要是我師兄有半分損傷,要你好看!”魏溪舉劍一擡,指向那大漢鼻尖。
“果真不是!”大漢定睛一瞧,只覺得自己錯得離譜,當下怒吼一聲,不羞反怒,“不是嫣紅你躺床上做什麽!白費了一扇好好的窗子!”
明明是搞錯對象抱錯了人,他卻去可惜窗子,這下避重就輕,也是很厚臉皮。
“明明是你自己……”魏溪憎他言語粗魯,正要出言反擊,被身後的蘇晉之拉了拉衣袖。
“阿溪,幫我束發。”
魏溪這便瞪了那大漢一眼,去鏡臺邊找了梳子來給師兄梳頭發。
大漢跪在地上,想用力站起,試了幾次,都使不出力。
“喂,你用了什麽詭計!我怎麽才能起來?喂喂,你們倒是看我一眼呀,讓我起來說話,腿都麻了!”
魏溪仿若未聞,一下一下地給師兄梳着頭,直到将他的烏絲用發帶整整齊齊地束起,又拿了面銅鏡給對方确認過滿意,才聽蘇晉之道:“把針給他拔了。”
“是。”
魏溪走去将紮在那大漢背上的銀針拔出來,可那大漢跪了半晌,自己已爬不起來了……
正牌的嫣紅這時才姍姍來遲,向房中人行了一禮,說道:“這位好漢,不是歹人。”
先頭那兩聲尖叫正是她所發出,是蘇魏二人與她商量好,才演了這一出請君入甕。沒想到青來的不是什麽飛賊,而是個傻憨憨的莽漢。
大漢見到正主,又回頭瞧瞧蘇晉之,一雙眼睛在兩人之間來回,撓了撓頭:“媽的,老子真是瞎了眼,竟然男女不分……”
魏溪看看自家師兄,分明是個豐神俊朗的男子,摸着下巴同意他的說法:“你知道就好。”
嫣紅聞言掩口輕輕一笑,道:“這位是封壯士,是個镖師,曾與我有一面之緣。”
那漢子終于爬了起來,抱拳道:“不錯,在下封怒濤。聽說那謝家莊的奴才最近常來找姑娘麻煩,這才守在附近,保護姑娘。我跟這些家養的廢材可不是一路,千萬不要将我和他們混為一談!”
說着,他踢了踢地上爛泥一樣七倒八歪的人。
原來,這些人是蕭家的家丁。
魏溪看着他,功力的确比那些庸才要好得多,想來白天埋伏在屋頂上的也不是他,而是這群廢物。他問:“那謝家莊白天來的時候,你怎麽不在?”
封怒濤老臉一紅:“額,這個……守了一夜,眼皮打架……在後院、後院,睡過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