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聽話

羅小鞍停下劍,本已沒了再鬥的心思,這下見到裴霄出來做和事佬,卻又不太服氣。

他冷哼一聲:“少年英雄?我可不是,你要誇,單誇這位姓魏的少俠就罷了,大可不必來拍我的馬屁。”

他頓了頓,又道:“論得罪人,我更是不怕。就是把在場的人都得罪光了,也沒一個能近得了我的身。”

小小年紀,如此傲慢。在場許多老江湖都是氣得渾身發顫,要不是看見剛才他露的這一首武功着實厲害,真恨不得上前抽他兩個耳刮子,叫他明白什麽是江湖規矩。

虧那裴霄也是好涵養,拱了拱手,臉色依舊和氣:“少俠武功的确了得,只可惜,在座都是各大派的子弟,背後同門故舊何止百千?年輕人,說話做事還是留些餘地的好。”

“餘地?呵,非要像你華山派一樣沒骨頭,到處抱人大腿,才算得是識時務麽?”

“你說什麽!”好脾氣如裴霄,終于橫眉一怒。

“哈,敢做難道還怕人說麽?”羅小鞍回劍入鞘,氣定神閑道,“當年蓬萊之亂後,各大門派都受到重創,其中以昆侖為首,華山次之。然而就在衆人将陰謀矛頭指向煙霞派時,華山派卻跳了出來,主動請纓,要求押解人犯上山審問。這出聲如此及時,究竟有什麽默契,相信只有你們兩派知道。偏偏後來人犯押解到一半,中途就有人暗施毒手,好在那批人中,有幾人命大,最終撿回了條命,逃入荒山藏了起來。只不過,因為追殺他們的勢力太大,這些人就算是活了下來,想讨公道也不可能。呵,要知道,所謂正道邪道,其實沒有什麽區別,但凡能一手遮天的,才是最讓人害怕。說不定臉上笑眯眯,背地裏冷不防卻給人送上一刀,而你被蒙在鼓裏,還要給他贊好!真是可悲,可笑,哈哈哈哈哈哈!”

廳中鴉雀無聲,衆人齊齊看向裴霄。

裴霄惱怒已極,當場拔劍:“閉嘴,你胡說什麽!陰陽怪氣,在此混淆視聽!”

“來啊,有種你就砍了我。腦袋掉了,嘴就自然閉上了。”

裴霄佩劍在手,姿勢卻僵在空中,遲遲落不下去。

一派掌門,對一個口出妄言的少年無可奈何,這場面當真尴尬,臉面也當真掃地。

但裴霄心知自己技不如人,若這一劍落下,對方為了自衛就有理由反擊,就算殺了自己也不算過分。所以這劍一旦落下,便是自尋死路,而他一想到此節,便再不能動作分毫。

有時候想太多、太惜命,也當真是件麻煩的事情。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羅小鞍當場大笑起來,“真是多謝蕭堡主的這場酒席,叫我看見這麽多有意思的人,有意思的事,痛快,哈哈,真是痛快!這樣罷,為謝你請我看戲,就多給你兩天時間,今夜我們到此為止,後會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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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他便丢下僵立在場中的裴霄,轉身倏地去了。而在場諸人,竟無一敢出手阻攔。

過了一會兒,等人走得遠了。蕭亭柳才清了清嗓子,說道:“這逍遙樓中的人詭計多端,心懷鬼胎,他說的話,諸位可是一個字都不能相信。千萬別中了他的挑撥離間之計,傷了自己人的和氣。”

衆人紛紛點頭,忙着表态:“不信,不信。我們不信。”

到這時,宴席再多吃也無味。各人雖然嘴上應承,但接下去誰都沒有多話,便是笑臉也帶幾分僵硬。一場酒宴吃得悶聲悶氣,過不多時,便都散了。

魏溪因受傷,早早回到房間。他見到師兄一臉鐵青,知道自己先前壞事,一定惹得他生氣,因而甫一進門,就雙膝沾地,撲通一跪。

豈料這一次蘇晉之既不來問他也不來扶他,只是冷冷站在原地,居高臨下看着他:“跪我幹什麽?你有什麽對不起我?”

魏溪跪前兩步:“我我、我不聽你的話,我、我該打。”

說着,他便擡手,拍在自己臉上。

蘇晉之眉尖微動,只是一瞬,便又平靜下來,臉色更加陰沉:“做給誰看?”

魏溪一愕,他當真沒有見過師兄這樣。似乎什麽招都不靈,滴水潑不進,這在過去十年中前所未有,因而他一時也怔住,竟不知道怎麽辦好。

蘇晉之看也不看他,轉身走到桌邊,尋出了紙筆,鋪在桌上。

“師……兄?”

魏溪猶疑着,只好從地上爬起來。不知為甚,他覺得現在撒嬌也不管用了,心中有些害怕。他慢慢挪過去,瞧見蘇晉之在寫信,上款是“吾師”,心中猛地一凜。

“師兄,你這是做什麽!”

“做什麽,你不是看見了麽?”蘇晉之不緊不慢地落筆,“寫信。”

魏溪不僅看見上款,還看見他往下的內容,越看,越是心驚。他伸手往信紙上一按:“不行!”

蘇晉之緩緩擡頭:“你已年滿十八,要在尋常人家,早就是娶妻生子的年齡。如今你跟着我,只是多帶了一個不中用的累贅。你有一身本事,想當大英雄,我既然攔你不住,也不想再攔。你要當就當,我們自此斷絕關系。只是這事要禀明師父,免得他老人家為你收屍的時候,反倒來怪我,這就冤枉了。”

魏溪死死看着他,牙根裏蹦出兩個字:“不行!”

“怎麽不行?拜師也須你情我願,何況我是你師兄,又不是你師父,養了你十年,還有什麽欠你?莫非你一定要我守着看你到死,親自給你買棺材、砌墳頭、立墓碑,你才甘心?”蘇晉之一哂,“這是孝子才做的事。你當我是什麽?”

“我,我……”

“放開。”蘇晉之抽了抽被他按住的信紙,沒抽動。

一滴墨塗地落下來,砸到紙上。

兩滴,三滴……滴得多了,細看,卻不是墨。鮮血從魏溪的肩頭傷口滴出來,淅淅瀝瀝,倒像淚。

蘇晉之的呼吸悄無聲息地頓了一頓,然後又恢複從前:“放開。”

“不放。”魏溪盯着他,“死也不放。”

“可以。”蘇晉之索性放棄信紙,離開書桌,走到床前,“反正離那一天,也不遠了。”

魏溪忍了許久的淚,終于落下來。

“師兄,你今天,為什麽,為什麽這樣……”

蘇晉之的心好像給人整個剖了出來,然後那鹹澀的淚水就徑直澆在上面。但他語聲不變,仍舊冷冽而平靜:“你是不是不知道,死是多容易的一件事?”

魏溪愣了,他看見師兄的雙眼中布滿了血絲,好像舊日的傷痕血淋淋地,全在那眼中浮現了出來。

而後,蘇晉之緩緩解開了自己的衣衫。

“我就給你看看,這件事有多容易。”

十年來,他們雖然朝夕相對形影不離,可蘇晉之從未在魏溪面前袒露過自己的身體。曾有那麽幾次,魏溪不小心瞧見他更衣,都被他避如蛇蠍地躲了過去。仿佛蘇晉之身上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讓魏溪又是害怕,又是好奇。

此刻他将衣裳一件一件解開,在昏黃的燭光下袒露出胸膛和背脊,只見那白皙如玉的皮膚上遍布了各種傷痕,有些切口整齊,看來是刀劍所傷,有些彎曲猙獰,也不知道是如何造成的。

魏溪倒吸了一口氣,顫抖道:“怎、怎麽會……師兄,你不、不一直只是個大夫嗎?怎麽會受這麽多傷?”

蘇晉之站在燭光下,面龐一半籠在陰影裏。

“我只是這十年……是個大夫。”

彈指十年,天翻地覆。

他把衣服慢慢穿起來,眼神悠遠。那些塵封的往事,終于一件件一樁樁地,要被從箱底翻出來了。

“究竟是怎麽回事。”

蘇晉之看了魏溪一眼:“止血藥在包袱裏,自己拿。”

魏溪心頭一暖,知道師兄到底還是關心自己,遂去找來傷藥,脫掉外衣,但想伸手給自己敷上時,只剩單手不太方便,擦了幾次,疼得呲牙咧嘴,都沒将血跡拭幹淨。

蘇晉之穿上自己的衣服,臉上仍是沒有表情,接過藥瓶紗布,默默替他擦拭起來。

魏溪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孔,嘴角不自覺彎起。

蘇晉之道:“其實這些事,我就是不說,你也該都猜到了。我在拜入咱們師父門下之前,曾是煙霞派弟子。”

魏溪“啊”了一聲,這事要說完全在意料之外也不盡然,之前種種線索,蛛絲馬跡,都似乎在暗示着這一層關系。但現下親耳聽師兄承認,魏溪還是感覺吃驚。

蘇晉之又說:“丁越川是我師兄,而蔣岱,便是我師父。”

魏溪又“啊”地一聲:“蔣岱?那個……劍癡?”

——聽說蔣岱還有個小徒弟,倒是天資聰穎,很像他本人。

先前那秦若欺出來獻醜,不知是誰曾說過這麽一句。

蘇晉之冷笑一聲:“劍癡?那時候,他們可不是這樣叫。他們都叫他劍狂,說他嗜劍入魔,有違人性。”

魏溪問:“那時候……究竟發生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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