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煙霞

“事情,還要從我小時候入門說起。”蘇晉之徐徐道來,“我從小,就沒有了父母……”

他說起自己的童年,神色十分平靜。

也許是年深日久,當年的種種細節已經記不大清。蘇晉之只記得,自己的父母原是蓬萊島上的漁民,早年因為海難去世。一次偶然機會,他遇到了到島上來尋劍冢的蔣岱,後者欣賞他的資質,将他收入門下。但等他上了煙霞島,蔣岱卻一心埋首鑽研劍法,并沒工夫教他武功。當時同門還有一位大弟子丁越川,年長蘇晉之五六歲,每天,蘇晉之便由這位師兄帶着,從日常衣食到習武根基,都由對方關照料理。

“師兄,這位丁師兄,可真是個好人。”

蘇晉之點點頭。

“你也是好人。”魏溪對他展出一個微笑。

蘇晉之略一怔,不置可否,臉上卻閃過一絲紅暈。他稍頓了頓,繼續說道:“這位丁師兄雖然好脾氣,但論武學天分,卻是十分一般。當年師父收他為徒是聽從師祖的意思,因而一直都對他不甚喜歡。他自己是劍癡劍狂,不論在門派內外名氣都很響。我剛入煙霞派的那幾年,常常有人慕名登島,他們不遠千裏前來,就為找他比試。而自我入門以來,旁觀他經歷各種挑戰,從來都沒有輸過。不論是陌生的挑戰者,還是同門的前後輩,甚至其他門派的武林名宿,他都是一樣的淩厲,絕不會謙讓半分。我見了他在比武場上的威風,也是打心眼裏羨慕得很。”

魏溪一臉憧憬:“那他的劍法該有多厲害呀!”

蘇晉之狠狠瞪了他一眼,他今天說這些,可不是為了讓魏溪學怎麽跟人好勇鬥狠的:“劍法出神又如何?我這位師父雖然武功絕頂,但在江湖上,卻是一個朋友都沒有。你要想跟他一樣衆叛親離,就盡管去學好了。”

魏溪知道說錯了話,縮了縮脖子:“不不,師兄叫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讓我別學他我就不學。只不過,我聽剛才的人說……他後來,好像死了?怎麽死的?”

蘇晉之這才說下去:“我說過,他沒有朋友。若是硬要找一個的話,這麽多人之中,可能曾有一個勉強可以算是。”

“是誰?”

“鑄劍山莊,慕容荻。”蘇晉之道,“這鑄劍山莊是世代兵器世家,慕容荻雖然不是家族的嫡系傳人,卻是那一輩門人之中技藝最出衆的鑄劍師。我師父一生嗜劍,尋遍世間難有敵手,對所有劍客都是一樣地瞧不起。唯有這人,雖然會使劍,但更精通鑄劍。他們兩人在一起,就劍術劍器之間的玄機就可以論上三天三夜。我曾經親眼見到他們在煙霞後山一起習劍品劍,我師父的曉寒居從不留外客,只有慕容荻不但來去自如,還能随便留宿。那時我曾以為,這人就是師父唯一的知己了……”

魏溪似乎感覺他語調中的變換,小心地問:“為什麽……說是曾經?”

“因為我師父,最後就是死在他手上。”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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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師父生性孤傲,又十分自負。他以往打贏了別人也從來不會自謙,每每收了劍還總喜歡對敗者冷嘲熱諷,曾經因此結下過不少仇家。最出名的一次,便要數試劍大會了。這是每三年一次,由煙霞派與鑄劍山莊共同舉辦的武林盛事。每次大會,鑄劍山莊都會聯合各地兵器世家展示新鑄就的武器,而煙霞派則會召集各家子弟,借着這機會切磋技藝。我師父以劍為尊,瞧不起那些工于機巧的玩意,便不理門派的安排,獨自跳上了擂臺,說只有功夫不濟才會想着投機取巧,這些千奇百怪的兵器,都是弱者的玩意,要當真有用,不如打敗他試試。他如此說話,當然惹惱了衆人,于是各大門派紛紛上陣,就連那些往常并不出手的掌門前輩也都坐不住,一一上去,與他較量。”

“但他還是贏了?”魏溪的眼睛又興奮得發亮。

“贏了。毫無懸念,大獲全勝。”

魏溪大感痛快,直想歡呼,但想起先前師兄的态度,忙自忍住,裝模作樣道:“唔,那就麻煩了。”

蘇晉之眉頭一挑:“你也曉得麻煩?呵,當時最麻煩的不是我師父,卻是我師叔楚千秋。”

“楚千秋?之前好像聽你對那護劍使者提過,他現在是不是煙霞派的掌門?”

“就是他。我師祖一直是個心思閑散之人,動不動就閉關靜修,門派事務就一直交由這位大弟子管理。我這位師叔雖然劍法不如我師父,但在執掌門派這件事上,卻是很有雄心壯志。他連着辦了兩屆試劍大會,一次比一次成功,便想着借這個機會讓煙霞派的名號在武林中響起來。沒想到,那一次卻被我師父給砸了場子,振興名號什麽的不說,七大派掌門沒跟他翻臉就已經很不錯了。此後,試劍大會再也辦不下去,他也從此就記恨上了我師父,只要抓住機會,就在門派之中排擠他,幾次三番地跟我們這一支過不去。”

“呸,真是小心眼,要當掌門的人,怎麽這點肚量都沒有?”

“人有時候越是所圖者大,越是锱铢必較。”蘇晉之冷冷道,“因為他們生怕別人撬走了自己的飯碗,所以處處盡顯小人之心,每時每刻都在提防。”

“唔,有道理。”

“楚千秋對我師父固然忌恨,但我師父本來就不要跟他争權,加上他心中挂念的只有劍術,所以對這些擠兌全不在意。說起來,當時真正受苦的,無非是我丁師兄和我而已。有時候我們連應有的米糧都分不到,丁師兄怕我缺營養長不了身體,只有上後山去抓些山雞野兔來給我吃。有一回我肚子餓了,上夥房摸了兩個雞蛋,結果被巡察的同門發現,被師叔罰了二十板子。說也奇怪,別的同門犯了錯,這些板子打上去都是輕飄飄的,我只不過拿了兩枚雞蛋,板子卻給生生打斷了兩根。剛才你見我背上的那一條疤,就是板子斷後,木刺紮進背裏劃開的。”

魏溪當即痛罵:“楚千秋,王八蛋!要讓我見到他,我一定要他十倍還回來!敢打我師兄,他活膩了是不是,哼!王八蛋!王八蛋!”

剛才他還只是有些瞧不上那小心眼的掌門,現在,對方在他眼中簡直就是個十惡不赦的人渣。即便他沒見過那個人,現在聽見了這個名字,也覺得有說不出的惡心,恨得咬牙切齒,恨不得一掌劈死。

蘇晉之忍俊不禁,摸了摸魏溪的頭:“楚千秋雖然武功比我師父差許多,但以你現在的能力要教訓他,也還是差了十萬八千裏呢。”

“我練!師兄,我好好練,總有一天能打過他!”魏溪雙拳緊握,信心滿滿。

蘇晉之又笑:“好,好。總有那一天。”

他看着青年認真的表情,恍惚間好像看到了十多年前的自己:“其實……那個時候,我也和你一樣想。小孩子,能懂什麽,所求不過三餐飽飯,有片瓦遮頭。這位楚師叔既然如此針對我們,我師父又脾氣古怪靠不住,我就只能靠自己了。所以,在我學會了丁師兄教的內功心法與基本劍法之後,每天都跑去偷看我師父練劍。一次我看得興起,沒有藏好,竟然被他發現,本來還以為要挨打,畢竟之前有一次經過其他同門的院落,見到他們練功,我就曾被污蔑成偷學受過懲罰。可沒想到我師父雖然性格孤僻,對這些卻并不避諱。相反,他發現我看得懂他劍法,還頗感欣喜,于是興致來了就會指點我兩招。此後他每天練劍,我就每天在旁邊看着自學。我有一大半的武功,都是這樣習來的。”

魏溪笑得一臉景仰:“我就知道,師兄你最最聰明了。”

“馬屁精。”

魏溪卻當這是句表揚,歪了歪頭,問:“那那位丁師兄呢?他不一起學嗎?”

“他啊……他每天忙着上後山抓野味,給我們煮飯、洗衣、做雜務,沒工夫學……”蘇晉之說着,神色中閃過一絲愧疚,“也許,是他知道自己再怎麽學,只有左手能使劍,也不能達到和我一樣的造詣吧。”

“哦對,師兄你說過,他的右手有過損傷,不能使劍。”

蘇晉之點頭:“因為我剛到煙霞島的時候,過度想念父母,一次偷偷溜出去,想看一看大海,沒想到一跑跑到了懸崖邊,差點跌下去。當時丁師兄跟了出來,在緊急關頭拉了我一把,但他自己卻一個失足,從山崖上摔了下去,折斷了右手。可以說,他的習武之路,正是因為我而斷送的。”

魏溪張了張口,想說什麽,卻發覺說不出來。他曾感嘆丁師兄是個好人,然而能為人做到如此地步,又豈止是一句好人能輕描淡寫概括的?

他為蘇晉之斷送了自己的前途,卻沒有一絲怨怼,仍舊為他們師徒做牛做馬。這樣的人生在煙霞派這樣的門派裏,簡直就是上天對蘇晉之與蔣岱的恩賜。魏溪眼眶發熱,竟有一絲感動得想哭。

蘇晉之拍了拍他,嘆道:“可惜在那個時候,我還不明白這有多麽難得。我師父眼裏只有劍法,看人也只看這一點而已。丁師兄學不好劍法,他便對丁師兄十分嫌棄。我當時年紀小,不明白事理,居然還跟着他一起奚落丁師兄,現在想來,我真是狼心狗肺、忘恩負義。”

魏溪想否認,卻也無法說出口,只讷讷地道:“那觀霞劍法……”

“觀霞劍法,丁師兄是永遠也學不了的。”蘇晉之道,“只不過他這個人,在門派裏太過無聲無息,沒人會知道這件事。一提起他的名字,大家便只知道是蔣岱的大徒弟,除此之外,再沒有其他印象。”

作者有話要說:

破破破破,破破破破!給蘇蘇和溪溪加油鼓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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