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十年

羅小鞍道:“丁越川?憑他那本事,也能有這樣的見識?”

蘇晉之神色一動:“你認識他?”

“姑且算吧。” 羅小鞍哼了一聲,瞥了魏溪一眼,“聽說,你是丁越川的弟子?”

原來那日他進門前,已将魏溪冒認師父的那番話都偷聽去了。

魏溪便将錯就錯:“是啊,怎麽啦?”

“呵,我倒不知道,他有個這麽了不得的徒弟。”羅小鞍不屑地一笑。

“徒弟和師父的功夫好壞,有什麽必然聯系嗎?我倒覺得,我師父了不起得很呢。”

那天魏溪聽蘇晉之說了童年往事,便覺得這丁師兄是世間難得的好人,無形中将他也當作了自己的親人,這下聽見別人數落他,立時就起了護短的心思,想也不想便替他說話。

“哦?你這麽了解他,那倒說說,他是怎麽想出的這些招式?”羅小鞍嘲諷道,“一個連觀霞劍法都不會的人,怎麽能想出這麽厲害的打法,嗯?”

蘇晉之道:“想出打法未必要親自精通,身邊有人能演練就行了。丁越川在劍法方面雖不擅長,但他根基紮實,又向來觀察細致。一開始,連招本來是蔣岱練劍時無意中偶得,後來丁越川看見後,便靈光一現,按着劍譜一一推敲所有的排列,前後統共花了兩三年時間,才将觀霞劍法中的所有套路都細細梳理出來,整理出一套連招打發,方便人練習。”

羅小鞍道:“照這樣說來,那丁越川豈不是蔣岱的師父了?”

蘇晉之道:“這連招整理出來時,蔣岱已經過世了。”

羅小鞍問:“你不是說這招式需要有人演練,才可以推敲得出來?蔣岱都死了,還有誰能幫他試招?”

蘇晉之道:“他還有個師弟。”

羅小鞍挑眉:“哦?我倒沒怎麽聽說過。”

蘇晉之垂目:“我就是他師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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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小鞍聽他說了這許多,以其聰明,早就能猜到其中關節。所以他聽到蘇晉之坦白,并不覺得驚訝,反而了然地一笑:“所以,你是想問我,知不知道他的下落,對不對?”

蘇晉之凝目道:“他現在身在何處?”

羅小鞍痞子般地一笑,後退了一步:“我為什麽要告訴你?”

魏溪怒道:“喂,我們可是救了你!”

羅小鞍道:“原來你們是為了要套話才救我,這樣我就更不能随便說了。萬一說出來以後,你們覺得我沒了用處,再要殺我可怎麽辦?這可不是自己斷自己的後路麽,我可沒你那麽笨。”

魏溪道:“這怎麽可能!你這是小人之心!”

“啧啧,你,不可能。”羅小鞍伸出手指對準魏溪擺了擺,而後指向蘇晉之,“他,有可能。”

蘇晉之的眼神,已經慢慢地暗了下來。

那眼光竟讓羅小鞍也有些忌憚,他又退後一步,說道:“這樣吧,你們回蕭家堡,把那蕭亭柳的面具揭下來,給我報這一箭之仇。事成之後,我就把丁越川的下落告訴你,怎麽樣?”

“這……”魏溪回頭去看師兄。

蘇晉之眼睛也不眨:“一言為定。”

二人與羅小鞍分別,回去的路上,一直沒有說話。

魏溪思忖着這事情難辦,先前蕭家堡的那一幕他記憶猶新,只覺得這幫人都是沆瀣一氣,彼此勾結,根本沒有辦法撬動。謀害青娘的兇手仍在逍遙法外,現在蕭亭柳靠不住,下一步的線索又不知向何處去尋,一時間茫然無措,只覺得世道艱險,遠超想象。

蘇晉之的臉色映在月光裏,看上去格外冷漠。他本來表情就沒魏溪這樣豐富,兼之膚色又白,被月光這麽一照,更像是失了血色,有些慘然,也有些陰森。

“師兄,這不是去蕭家堡的路。”魏溪看了看他們要去的方向,提醒道。

“回栖芳閣。”

“這麽晚?”

“前面下了山,應該就有客店,問店家借匹馬即可。”

魏溪瞧他神色不對,小心翼翼地問:“師兄,你是不是有心事?”

蘇晉之看看他,很勉強地擠出一絲笑容:“沒事。”

“你有。”魏溪道,“心裏有事,就說出來。從小你就這麽教我,怎麽換作了你自己,就從來也不照做呢?”

蘇晉之摸摸他腦袋,笑說:“傻瓜,這麽說,我才好知道你心裏想的是什麽啊。”

同樣,也好叫你不知道我想的是什麽。

“原來如此。”魏溪恍然大悟,但竟然一點不生氣,“可是就算你不這麽教,我也統統要說給你聽的。心裏裝了事,本來就夠難受的,要是連你都不告訴,那才難熬呢。”

蘇晉之一怔,似乎被他這話觸動。

“你要是覺得不舒坦……”

“我只是覺得厭煩。”蘇晉之道。

“咦?”魏溪側頭。

蘇晉之開始說話後,臉上便有了神色,比之前那冰冷的樣子有生氣許多:“我厭煩,這世道,十多年來絲毫未變。”

魏溪問:“十多年前,師兄你也遇過這樣的事兒嗎?”

蘇晉之緩緩道:“那一年,正是我剛下山的時候。”

魏溪知道他要回憶往事,乖乖地又做起他懂事的聽衆。

“當時我受師叔的誣陷,滿腔都是怨憤,一到登州,就在酒家裏碰上了一群人。當時煙霞派已經開始廣招弟子,但來的人多了,總還是有人會被拒之門外,這群人就是被煙霞拒收的弟子,也不知他們怎麽聚到了一起,在酒樓中痛罵煙霞派的不是。我那時正有大把牢騷,與他們一拍即合,于是跟這群人一起喝酒罵架,很快就稱兄道弟。”

魏溪大笑:“師兄你跟他們可太不一樣啦,他們是資質太差,你是資質太好。”

蘇晉之道:“這又有什麽不同呢,說到底還不是一樣被排擠的一群?我本來也不知道該往哪兒去,這樣荒唐地罵了兩三天,每天跟個怨婦一般,覺得自己也十分荒唐。第四天上,我本要向那群人告辭,再往江湖上闖蕩。只見他們還是如第一天一樣,指天咒日,罵得滿腔憤慨。這時酒家裏進來了一位小公子,年紀比我還小上一兩歲,穿着打扮十分得體,一開口就打聽煙霞派怎麽走。”

“哈,這些人一定不會告訴他。”

蘇晉之道:“你猜的對,這些人不但不告訴他,還把他拉來坐下,不停勸他煙霞派去不得,将這幾天的種種抱怨一股腦兒地都倒給他聽。可是這小公子執拗得很,根本不聽他們的。也許是他從小嬌生慣養,習慣了頤指氣使,态度十分矜傲,不但對那些人很不客氣,還拂袖甩下一句,說煙霞派要是收了我,金山銀山自可奉上,他們只要不是眼瞎,怎麽可能不要。”

“那可糟糕!”

蘇晉之點頭:“非常糟糕。雖然各大門派招收弟子都以資質為先,但門派越大,越需要銀兩。從前煙霞派避居一地,只靠山上物産與田産收租便可自足,現在大肆擴張,正是用錢的時候,怎麽可能拒絕一個腰纏萬貫的富家子弟?這小公子口氣雖大,說的也是事實,只是給那些名落孫山的人聽了,百般不是滋味。他們心中郁悶,便扣住了他,說什麽也不讓他走,非要他分說清楚。”

“人家拜師,又跟他們有什麽關系?”

“呵,他們說煙霞派沽名釣譽,包藏禍心,說這小公子要前去投靠,就是為虎作伥,不如在這裏就把他殺了,免得江湖上再多一害。”

魏溪大驚:“啊?這些人怎麽這麽野蠻?”

蘇晉之臉上仍是平靜:“他們是不是只是說說,我也并不知道。只不過當時我還沒有走出酒家,就聽見他們打了起來。這小公子看上去錦袍玉帶、弱不禁風,實際卻也很有兩手拳腳。不過他要打這麽一大堆人,着實有些勉強。我在旁邊看不過眼,便沖了上去,抽劍幫忙。”

魏溪贊賞道:“路見不平,那也是英雄當做的。”

蘇晉之又摸了摸他頭,續道:“可是我這一出手,招式便被那些人看出來了。他們雖然沒被煙霞派收下,對煙霞派的了解還真是不少。我的劍招名稱,乃至師承何人,這一動手,就全都給他們識破了。他們發現我原來是煙霞弟子,當下調轉矛頭,把刀劍都指向了我。我申辯自己是受屈離開門派,他們不信,只因沾上了煙霞兩字,便成了他們的仇敵。不論我原本何人,曾做何事,都再不重要了。我一開始還覺得委屈,到後來被他們打得昏頭,心裏只感到生氣。于是不管不顧地下了狠手,在砍傷許多人之後,這才帶着那被無辜牽連的小公子一齊逃了出去。”

“這可真是,這可真是……”魏溪喃喃了半天也不知該說什麽,猶豫了一下,終于問道,“師兄,那你殺了人沒有?”

蘇晉之搖搖頭:“殺沒殺人,我也不知道。當時血氣上湧,只顧着洩憤,哪管得了那麽多。阿溪,你只覺得我醫者仁心,其實在從前,我只是一個沖動又好鬥的莽夫。”

魏溪似乎很是吃驚,在心底琢磨着這段故事,反複咀嚼了多次,才道:“可是,可是你還是救了那個小公子啊。再說,人都是會長大的,年少的時候難免會沖動,你看,我也常常做錯事,要不是有你,我只怕會錯得更多呢。”

蘇晉之說出這一切,本來還有些怕他生厭,聽到魏溪這麽說,才終于放下心來。

他說:“也許你說的對。每個人一生都注定要經歷劫難。只不過,十多年前的事情,到今天依然在重演,大家因為各人利益,囿于狹隘的眼光,不惜罔顧是非。只因為逍遙樓的名頭,就将人一棍打死。這樣的事情在江湖上層出不窮,屢見不鮮,實在叫人寒心。”

魏溪聽他語調低落,也有一絲憂郁,回想下山這段時日以來的種種遭際,實在叫人感慨萬千。不過他生性樂觀,本能地覺得不可如此沉淪,即便是在一片陰沉無望之中,也努力振作了精神:“可是我們也遇着了不少好人呀,你看,你和師父當年救我,不就是不圖回報的麽。雖然我見師父他老人家的機會不多,可是他畢竟撿回了我的小命,對我有再造之恩。師兄你對我,就更不用說啦……還有,還有那位沙先生可不也是個好人?即使他被蕭堡主騙去偷東西,但他知恩圖報,不也是一位講義氣重情誼的漢子?還有青娘姐姐,封大哥,他們一個個都爽直豪邁,俠氣幹雲,你看,這世上除了小人,不還是有許多好人嘛。”

他一貫都是如此,再壞的事情,也能被他挖出一絲善意。蘇晉之本來胸口郁結,被魏溪這麽一安撫,瞬時開闊了許多。這孩子當真有非凡的能耐,與他待在一起,就叫人說不出的愉快,仿佛有個暖融融的小太陽照着,永遠都不會感到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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