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昆侖

這一回走在路上,依舊是天青雲淡。但魏溪的心情再不如先前那樣興奮,他們一人一騎,從官道向西南方位而去。一直行到傍晚,路過個市鎮,才尋了間客店住下。

魏溪去拴馬,蘇晉之進店點菜,待他過來坐下,給他擦了擦臉上的灰,問道:“怎麽,還在難過?”

魏溪搖搖頭。

二人于是舉箸吃飯。魏溪老老實實地低頭扒着飯菜,師兄給他夾什麽他就吃什麽,話也沒多一句。蘇晉之知道這不尋常,魏溪心中顯然有事,但對方不講,他也不問。

果然,魏溪吃了一半,就擡頭道:“師兄,再跟我講講你當年的事吧。”

蘇晉之知道他是對這江湖失望得緊,反複糾結也想不出結果,便問:“你想聽哪些?”

魏溪想了想:“嗯……就說說那時你救的那個小公子吧,後來他怎樣了?”

蘇晉之微一沉吟,眼神掠去遠方:“好。”

他放下了筷子,給自己倒上一杯清茶,徐徐道來:“當時我救出他來,他很是感激,說要重金謝我。你知道,咱們行走江湖,能帶上一包銀子出門已是極其闊綽了,許多人就是過上一世,也從沒見過大錠的銀子。”

魏溪點點頭,他們這次逃亡,算得上是帶齊了所有家當,滿打滿算不過大半個荷包,其中二十兩的大錠總共才兩枚。

蘇晉之道:“這位小公子的錢袋,竟滿滿的都是銀票,他打開數了一數,分出一半給我,我一瞧,竟有六張百兩的銀票。”

魏溪贊嘆道:“那可真有錢!簡直比、比……”

他搜腸刮肚,在腦中翻遍了有生以來見過的各個有錢人,只覺得無一能與之相提并論,于是“比”了半天,愣是沒了下文。

蘇晉之一笑:“他也是我見過的最闊氣的人。我對贈金推辭不受,他還不高興,皺眉問是不是嫌少,說我救了他一命,他的命的确不應這樣便宜,于是翻出錢袋,将剩下的那一半也給了我。”

魏溪的眼睛聽得發光,掰着手指計算一共是多少。

蘇晉之笑:“那統共是一千兩百兩,我又不是為財救他,怎麽能要?幾番推辭之下,他終于不再勉強,只是一定要請我喝酒,說大家交個朋友。這小公子看來金枝玉葉、文質彬彬,為人做事卻很有一番豪俠之氣。我與他對飲幾杯,把在煙霞派的遭遇都說了。沒想到他先前聽那群人說話還堅持己見,聽到我這麽講後,卻一拍桌子,說不去拜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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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兄你救了他,說話分量自然跟別人不一樣。”

蘇晉之點頭,續道:“他說這些銀兩原本是打算上山拜師作見面禮的,現在不用拜師了,不如在江湖上四處游歷,有什麽好玩的熱鬧就一起去湊湊。我若願意同行,他也不必擔心遭人欺負,路上花銷全算他的,對我也不算吃虧。”

魏溪道:“這人倒很直接。”

蘇晉之道:“我也很喜他說話率直,于是答應同行。我們在登州逗留了一天,打聽到西北昆侖山正要比武選舉掌門,便一同啓程過去。”

“昆侖山,是咱們在蕭家見過的那個……昆侖派麽?”

“正是。十多年前,昆侖派曾極鼎盛,門下能人輩出,好手如雲。皆因昆侖派的掌門不是世襲,也不是由掌門指定,而是每五年一次,以擺擂臺的形式決出。所以門下弟子無論長幼,每人都有機會,自然每人都拼盡全力習武。如此選出的掌門甚有威信,號令一出,無有不服。曾幾何時,昆侖派的掌門擂臺與煙霞派的試劍大會都是武林上一等一的大事,每逢這兩項大會,便會吸引無數江湖子弟前去觀摩,一時人頭濟濟,鋒芒大盛,只要到這兩個地方,便能看見大半個武林。”

魏溪想起在蕭家堡見到的昆侖代掌門邱落言,似乎還吃了煙霞派護劍使者的一劍,心中有些奇怪:“可現在的昆侖派,好像跟你說的不大一樣啊?”

蘇晉之道:“昆侖派自蓬萊劍冢之亂後折損頗多,門下好手幾乎死得幹幹淨淨。我原以為以它的根基應該還能東山再起,這次在蕭家堡一見,那邱落言的武功實在一般。他都能當上代掌門,可見昆侖派真的是一蹶不振,再難重現昔日的舊觀了。”

“那在師兄那個時候,掌門擂臺還是很精彩的吧?”

蘇晉之颔首,道:“那一年我到的時候,離昆侖派擺擂的時間已沒剩下幾天。昆侖山腳的鎮子上人頭濟濟,客棧裏幾乎沒有空餘的房間。但那小公子有錢,連買下客棧都足夠,自然不用擔心這些。當時去看擂臺的人數太多,進山還要看有沒有請柬。我們兩個無門無派,當然沒有人邀請。小公子說有個叔伯在附近,與武林門派很熟,要去問他讨兩張來。我跟他同行了一段時日,知道他姓文,家世似乎十分了得,像是公門與商賈兩道都通吃。雖然他豪邁舒朗,但這些家族我向來不喜結交,便讓他一個人去,自己在客棧等他。他走了一天,我正在樓下大堂吃茶,忽然聽見櫃面吵鬧起來……”他說到一半,忽然想起了什麽,徑自端起茶杯喝茶,卻并不再說下去。

魏溪聽到興頭上,着急道:“發生了什麽事?是不是跟咱們那天在面店看見的一樣,有人砸店鬧事了?師兄,你有沒有去幫忙?”

蘇晉之搖搖頭:“這些江湖紛争,歷來都是一樣的,也沒有什麽好多說。”

魏溪心癢難耐,連飯都不吃了,兩手抓住師兄手臂,嘴上叼了筷子,口齒含混道:“不一樣不一樣,師兄你行俠仗義,一定威風得很吶!”

他從小結識蘇晉之時,師兄便是現在這幅樣子。當時的蘇晉之身體比現在更糟,不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雨天動辄就渾身發涼,有時夜裏連着做噩夢,翻來覆去地都是驚悸的呼聲。

當時的他們誰也不比誰好多少,然而這段日子熬過來了,再回憶起來,竟已不覺得多麽難受。

蘇晉之是從來磨不過魏溪的,二人朝夕相對了十年,彼此對彼此的軟肋都十分清楚。魏溪這麽軟磨硬泡了一會兒,蘇晉之便終于放下茶杯,又說了下去:“當時在櫃面吵鬧的是一名剛到鎮上的刀客,在他之前,最後一間房剛好租出去了。他便與掌櫃翻臉,要求把房間換給他,說是房價翻倍也不在乎。掌櫃在昆侖山腳做生意,也是個懂江湖規矩的,沒有貪財失節。這人便惱怒起來,揪起了他與旁邊的小二,迎頭一頓痛打。”

魏溪拿筷子點點:“真是霸道。”

“吃點青菜,別光吃肉。”蘇晉之順手給他夾了兩條菜,接着說,“他們開打沒多久,大廳中就有一人亮出了鑰匙,說道既然他想住,我讓給他們便是。原來這人就是早一步租到最後一間房的客人。那刀客聽見他說話,終于停下拳腳,得意洋洋地接過鑰匙,大搖大擺地往樓上去了。我在旁邊看完這一切,心中只是奇怪,看這房客走路的步伐,身上功夫分明好得很,不知為什麽卻要屈服于這三流的刀客手下,把自己的房間輕而易舉地讓給人家。”

魏溪道:“嘿嘿,他肯定還有別的辦法炮制他們。”

蘇晉之道:“不錯……第二天一早,我一下樓,就看見那刀客被剝了個精光,随身佩刀被折成了七八截,悉數插在他自己的身上,但所傷之處都避開了要害,因此直到早上,他還活着。”

魏溪一呆,看着面前白花花帶着血絲的一碟子白斬雞,忽然有些吃不下去。

“我再一擡頭,正見到昨日讓出房間的年輕人從樓上的房間下來。他伸了個懶腰,像是沒看到廳中的一切,但那刀客看見了他,卻立刻抖如篩糠。有人問他發生了什麽,刀客緘口不言,只是連連求人替他松綁。我看那年輕人頭也不擡,心知道他是在裝模作樣。只是如此報複雖然痛快,未免也太過分,于是我親手給那刀客松了綁,給了旁人一錠碎銀,讓他們帶他去找大夫。”

魏溪拿筷子敲敲碗沿:“師兄,你這下可得罪人啦。”

蘇晉之嘴角微微一彎,卻不像是笑。他的眼神也沒有一絲波瀾,将這精彩的往事說得平鋪直敘,仿佛一切都不是自己經歷過的事情:“把刀客送走後,那年輕人就坐到了我的身邊,說你昨夜明明聽見我去砍人,為什麽當時不加阻攔,現在卻出手幫他。我嘆了口氣,說昨夜并不知道你下手這樣重,要早知道,一定非攔不可。那人笑了一聲,說原來如此,那沒跟你商量一聲,倒真是我的不是。”

魏溪蹙眉:“這人性格真是好古怪。師兄你攔不攔他,幫不幫人,關他什麽事,憑什麽這樣陰陽怪氣的!那後來呢,他是不是找了你麻煩?”

蘇晉之道:“這倒沒有。相反,接下來的兩天,他自出自入,彼此相安無事。客棧裏的人都是提前來等着圍觀擂臺的江湖人,這幾天裏沒別的事做,成天就議論江湖上的轶聞。我聽他們提到了我師父,說昆侖派這幾任掌門的武功雖然都不算弱,但還是不及從前,要是我師父還活着,昆侖派中未必能有人與之一戰。他們還說,當年我師父在試劍大會上力敗七大掌門,威風得很,但如果這事提早了幾年,一定不會發生,起碼曾經的昆侖掌門洛雲峰就比他強,贏他十拿九穩。我與師父雖然稱不上親厚,對他的武功卻佩服得五體投地,因為這事與那些人争論了起來。年輕人就問我,你又沒見過洛雲峰,怎知他一定不敵?我當時不知天高地厚,回說我與你打賭,蔣岱劍法天下第一,但凡有人能贏過,就甘願拜他為師。這人聽了笑笑說好,并沒有再說其他。後來又過了一天,文公子還不見蹤影,第二天就是掌門擂臺了,再不上山恐怕要趕不上大會。這年輕人準備動身,突然叫我與他同去,我問他是否有多餘的請柬,他給我亮了一塊令牌。那上面是個青鳥圖騰,旁邊藤蔓纏枝,樣式精細,正是昆侖派的弟子令。”

魏溪道:“原來這人是昆侖弟子。”

作者有話要說:

師兄當年遇人不淑,有過渣攻,已在回憶中出場~其實之前瓊仙樓彈琴的那位也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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