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舊識
魏溪身上的寒冰真氣要解,卻不能依靠藥石。蘇晉之到了下一個市鎮,将兩匹馬換了一架馬車,又添置了些幹糧,便立即出發。
一路上魏溪時睡時醒,怡心丸剩下越來越少,而寒冰毒卻越來越兇。到後來往往要兩三顆一齊服下,才能壓制住一次發作。
所幸他們要去的地方,三天路程就到了。
蘇晉之從來沒有這樣狼狽過,一路上白衣染塵也顧不上換,三天三夜都沒有合眼,每天聽着魏溪睡夢中越來越多的胡話,只恨不能插上對翅膀,帶他一下飛到目的地去。
馬車停下,他從趕車的位置上轉身,掀開簾子進到車廂內,搖醒了魏溪,叫他下車。
這時候若他雙手有力,便可以抱他下去了。
三天之間,這種念想無數次在蘇晉之腦中閃現。他已習慣到有些麻木,冷着臉把魏溪從車裏接出來,一手拉着他手臂環到自己肩上,一手攬着他腰,借着整個人的力量,帶着他一步一步向前走。
堂皇的莊門守衛森嚴。面前的那道門依然是記憶中那般模樣,蘇晉之并不是第一次見到。早在他還小的時候,曾跟煙霞派的前輩們一同來訪,彼時師祖還在,門派中風氣還沒歪。當時這地方也是一派山青水秀的閑适之氣,而不像如今這樣戒備重重,拒人千裏。
只見那高聳的圍牆間聳立着一座石雕牌坊,其上刻着四個大字:鑄劍山莊。
“勞煩通報一聲,在下有要事求見莊主。”蘇晉之道。
守衛睨了他一眼,冷冰冰地回答:“莊主有令,群雄大會期間,不受邀者一律不許入內。請問公子,有無邀請信函?”
蘇晉之搖搖頭,又軟磨硬泡了兩句,皆是無用。他是鐵了心要進去,見這幾人語調死板,便伸手入懷。
那守衛以為他是想掏銀子,立刻道:“莊規森嚴不得通融,私受賄賂,格殺勿論。這是本莊的規矩,請公子不要為難。”
蘇晉之苦笑一聲,盤纏早在來得路上已經用完了,現在他就是想賄賂也沒有銀子:“傅莊主治莊嚴厲,是早有耳聞的。兄臺不用緊張,蘇某只是求閣下幫個小忙。”
這一掏其實是掏出塊幹淨的絲絹,蘇晉之咬破手指,在上面寫了幾個字,然後遞給那守衛,十分誠懇地道:“舉手之勞,銘記于心。”
鑄劍山莊的人的确不像外間,守衛見他二人趕路風塵仆仆,也有些動容,勉為其難地收下絲絹,替他送進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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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晉之見魏溪站不住,扶他又回到停在路邊的馬車上。馬車停在樹蔭下,這片刻間,有不少江湖客陸續前來。只見當中有面熟的,也有面生的,還有些前不久剛在蕭家堡見過的。蘇晉之坐在馬車裏頭,掀起車窗的卷簾一角窺看,不清楚這所謂群雄大會到底是個什麽名堂。
不一會兒,守衛已經出來,他進去時不疾不徐,出來卻跑得滿頭是汗,停在車前,将絲絹還給蘇晉之:“公子,快,莊主有請!”
蘇晉之要扶魏溪出來,卻被他攔住:“二位不用下車,莊子太大,我帶你們進去。”
說罷,他便跳上車緣,拾起了馬鞭。
這在蘇晉之預料之外,但也讓他稍感欣慰。
他要找的人,或許未變。
鑄劍山莊威嚴堂皇,一如記憶中的模樣。進門兩條立柱高聳,形如寶劍,匾額高懸頭頂,上書五個碩大的金漆大字:天下第一莊。字跡蒼勁有力,是開國聖祖禦筆。
蘇晉之第一次來這裏時不過五歲,當時覺得這山莊風情多姿,又充滿各種精巧機關,比起煙霞島來更有一派別樣趣味。
當年蔣岱在這裏結識了慕容荻,而蘇晉之也在這裏認得了一位童年玩伴。對方比他小了兩歲,兩個孩子都是一樣的機敏聰穎。蘇晉之一向嫌棄他丁師兄不夠聰明,唯獨對這位小夥伴青眼有加。蔣岱因為與慕容荻研究造劍在這裏盤桓過幾個月,那段時間蘇晉之便天天和他的小夥伴一起,到處鑽洞打獵,把鑄劍山莊裏裏外外都摸了個遍。
如今一晃,也将近二十年了。
而今的鑄劍山莊,已再找不到一絲兒時的趣味,目力所及,只有種種機關陷阱,叫來客不得不步步小心,不敢造次。
蘇晉之一行被引到大廳,守衛便躬身退了出去。
端坐在中央的年輕人,神态看上去十分冷漠。
“別來無恙。”那人望了望蘇魏二人,目光準确地落在蘇晉之身上。
“別來無恙,傅賢弟。”蘇晉之颔首,微微一笑,“還是……我該叫傅莊主?”
“随你喜歡。”傅卿雲臉上似笑非笑,“請坐。”
他一身墨綠,作文士綸巾打扮,一張臉本來生得極其秀麗明豔,很有幾分女相,但是因為神情郁郁,反而顯得陰沉,表情高深莫測,叫人難以參透。
蘇晉之扶了魏溪坐下,瞧見傅卿雲的氣質同小時候相比大不相同,方才進門前的一絲慶幸便又收斂了些許。他定神打量了對方一眼,只見傅卿雲所坐的椅子形制古怪,扶手下方安了兩只輪子,雙腿掩在寬大衣擺之下,把鞋襪都一并給遮住了。
那看起來,像是一把輪椅。
蘇晉之只是談笑如常,笑吟吟地客套道:“多年不見,沒想到賢弟竟然能回來重掌山莊,剛聽到這消息,我還不敢相信,以為是旁人誤傳呢。”
傅卿雲聞言淺笑,緩緩展開一把折扇,扇面漆黑,上有細若蚊蠅的數行金色小字,看不清寫的什麽。
他嘴角若有似無地一牽:“是麽?我也以為你死了,沒想到還活着。”
當年二人都是彼此門派中最耀眼的後輩。傅卿雲天縱英才,對于兵器機關天分奇高,深得他祖父喜愛。若不是年紀實在太小,祖父又年事已高,這鑄劍山莊莊主的位子早就該定下了給他。
可後來在傅卿雲十幾歲上,傅家突然發生了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故。傅卿雲之父傅孟濤被卷入謀反逆案,判罪斬首。傅家多方托請,又因為祖上屢立奇功,這才使得族人勉強躲過一劫,逃得生路,準許日後将功補過。
但傅卿雲與其母活罪難免,被連坐發配,丢到邊疆軍營裏為妓為奴。
他這一去音訊全無,有人說,他是跟母親一起到邊關做軍妓去了。至于下落如何,後來蘇晉之自己也自身難保,便再沒打聽到。
自昔年一別後,二人再無聯系,但這兩只耀眼的雛鳥命途多舛,竟是殊途同歸。
蘇晉之聽見他說話還是那副讨人厭的死樣子,心中竟稍稍輕松了些,道:“彼此彼此。你的腿怎麽了?”
傅卿雲停下搖扇,臉色麻木:“癱了。”
“怎麽癱的?”
傅卿雲翻了個白眼:“你不也成了個廢人?怎麽廢的?”
蘇晉之苦笑一聲。
傅卿雲道:“每個人都有些不想告訴別人的過去。你不問我,我也就不問你。”
蘇晉之笑:“果然像你。”
傅卿雲臉上還是冷冷的,說這話時神情卻有一絲松動:“你知不知道,別人如果這麽問我,早已經沒命了。”
蘇晉之笑道:“我聽他們說了,傅莊主年紀輕輕卻馭下有方。在年輕一代的才俊之中,你是最有魄力,最有本事的。”
“呵呵,才俊。”傅卿雲道,“老家夥們總把自己嫉妒的年輕人叫做才俊。”
這話,才真像是昔年那個驕傲得可以摘下滿天星辰的小少爺。
當年蘇晉之拜訪山莊時,一同前來的還有他那假惺惺的師叔楚千秋。姓楚的為讨好拉攏老莊主,自然開口閉口對鑄劍山莊的人事物盛贊不絕。鑄劍山莊畢竟都是外人,即便聽得耳朵發麻,也多少要給煙霞派面子。誰想這位從小被捧在天上的小少爺卻不肯買賬,當着楚千秋的面就反駁道:“你又沒見過我,怎麽知道我聰明乖巧?告訴你,我的确聰明,可從來也不乖巧!”
楚千秋被落了面子,臉色一陣紅一陣白。蘇晉之看了當場拍掌大笑,他師父從來不懂做人的規矩,竟也一點不來阻攔。這麽着,兩個孩子便成了朋友,而楚千秋對他們,卻益發恨得牙癢。
眼下的傅卿雲已見不到半分童年的飛揚,他穩穩端坐于上,又拿眼打量了一下蘇魏二人,問:“聽說蕭亭柳栽在丁越川的徒弟手上,我就猜是不是你在搞鬼。現在看來,你身上功夫真是一點沒有了,出手的難道是這小子?他又是你什麽人?”
蘇晉之道:“鑄劍山莊消息果然靈通。這位……是我師弟。”
“師弟?”傅卿雲看看他們身上服色,“不是煙霞派的,你又拜了別的師父?”
蘇晉之颔首:“說來話長,這次前來我是有急事相求。我師弟受寒冰真氣反噬,現在寒毒入侵,我勉強以藥壓制,恐怕撐不了多久了。”
傅卿雲道:“解毒那該去找藥王白逢春,到我鑄劍山莊來幹什麽?”
蘇晉之嘆了口氣:“這毒氣,當真非鑄劍山莊不可解。其中原因,你看過這個就會明白。”
他将魏溪身側的佩劍解下,向前遞去。
傅卿雲身側一直侍立着一名高大男子,此人相貌英武,器宇不凡,看上去不像是尋常護衛。但他自始至終不發一言,只等此刻傅卿雲招手,才上前将劍接過,送到他面前。
魏溪的劍鞘之外始終包着層黑布,這是蘇晉之吩咐他做的,說是行走江湖不能太過張揚。至于為何露出劍鞘就是張揚,蘇晉之并沒有對他多作解釋。
此刻傅卿雲接過那玄劍,上手一掂,神色就是一變。這劍外觀尺寸與尋常長劍相同,分量卻重了一倍,傅卿雲将纏着劍鞘的布條拉下一截,臉上已現驚異之色,再伸手握住劍柄,向外一拔,頓時倒吸了口氣。
他狹了狹眼,道:“原來,玄冰劍一直在你這裏?”
蘇晉之點頭。
鑄劍山莊打造天下名器,傅卿雲身為莊主飽覽天下圖譜,這銷金斷玉的玄冰劍一到他手上,自然難掩鋒芒。
傅卿雲又道:“當年蓬萊劍冢之亂,為了就是奪玄冰赤焰兩把神劍。沒想到,真沒想到,哈哈哈哈!江湖上人人争得頭破血流,這把寶劍最後卻是落到了你手裏!”說着他又把劍抛了回去。
蘇晉之接過劍,手上一沉,苦笑一聲。他要求魏溪将此劍劍鞘包起,正是怕有人看透這劍的來歷。
劍冢之亂在武林中牽系甚大,背後的故事衆說紛纭,誰都覺得自己知道的才是真相,所以蘇晉之才害怕觸動這些人的注意。因為萬一給卷了進去,恐怕就是有一百張嘴巴,也撇清不了關系。
那一役中江湖上各大派死傷慘重,聽說是有人事先部署放下毒煙,再趁衆人不備将各家高手一網打盡。當時蘇晉之一行正好意外潛入了劍冢,于是歪打正着,所有人垂涎的玄冰赤焰最後反倒被他們漁翁得利,收入了囊中。
傅卿雲興味盎然:“劍冢之亂,到底真相如何?”
他平時說話刻薄,提到這則傳聞時卻沒有直指蘇晉之為嫌兇,只是問他真相如何,可見在他心中,仍是相信蘇晉之居多。
蘇晉之道:“我也不知道。”
傅卿雲問:“你不知道?”
蘇晉之苦笑:“我雖然不太喜歡這些名門大派,但也與他們沒有深仇。要這麽費盡心思地布局鏟除這些人,也實在是太擡舉我了。”
傅卿雲沉吟了一下,并不反駁:“那下毒的就是另有其人。”
作者有話要說:
我回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