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留人
“師兄你好厲害啊。”魏溪感慨。
蘇晉之一怔:“怎麽?”
“你說用不着出手,果然就用不着出手。”
蘇晉之微微一笑,魏溪想法總是那麽摸不着頭腦,好在他已經習慣:“可現在外頭已被包圍,看來一時也走不脫了,咱們先跟他們回山莊去,這傅狐貍詭計多端,一定有法子讓咱們出去。”
灰羽騎兵弓兵全軍覆滅,在遠處督戰的一人聽聞消息,手中猛然加勁,薄脆的瓷杯立即碎得稀爛。
“方、方統領,是小的指揮不力,萬、萬沒想到他們早有埋伏。”方見離面前的一人跪伏在地,臉幾乎要貼到地磚上去。
方見離将眉一挑,語氣不善:“埋伏?先前誰說咱們這是出其不意的?怎麽,又成中別人的埋伏了?”
屬下把脖子一縮,小聲:“會不會,會不會是那裴霄和秦若欺出賣了咱們?”
“他敢!”方見離憤然拍桌,将桌上的杯碟都震得跳起。
他一身白衣,長發披肩,樣貌果然是極其清秀俊俏的,與蘇晉之乍看有七成相似。但細看他說話語氣、眼神情态都遠沒有後者那般從容,那一雙鳳目雖然傲氣,卻不知傲從何來,毫無底氣,反顯得造作。
方見離身上既沒拿得出手的功夫,也沒有壓得過人的才情。他有的,不過也就是那一張好看的皮囊而已。
眼下他吃了大虧,在廳中焦躁地來回踱步。那屬下跪了半晌,沒聽見他拿什麽主意,忍不住提醒道:“統領,咱們這、這該怎麽跟樓主回報啊……”
“蠢材!自己沒主意,倒叫我來替你想!”
那屬下又忙磕了兩個頭,閉嘴不敢多話。但他心中腹诽,你有樓主眷顧不怕死,我們可沒有這麽大的福分,捅了這麽大的婁子,最後還不是我扛。
“是那兩個叛徒陷害,跟你我沒有關系!”方見離沉吟一陣,煩躁道。
這事無論如何都搪塞不過去,眼下只有拉兩個替死鬼背鍋,才好保自己安全。算起來他跟了洛風磊也有九年,但是每每一想到對方發怒的模樣,總是不免膽寒。洛風磊寵起他來可以将他捧上天,可輕賤起他來也可以将他踩下地。方見離對他是又敬又怕,連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敬多還是怕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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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記得當年自己還在山上當土匪,而洛風磊為了撐起逍遙樓到處撕皇榜賺懸賞,單槍匹馬地就殺上了他的山寨。那時他單手持劍,雙手染血,一級級拾級而上,披風在夕陽中獵獵飛揚的模樣至今仍映在方見離的腦海裏。
當時洛風磊不費吹灰便殺光了寨子裏所有的兄弟。方見離彼時十八,被這陣仗吓得丢劍棄甲,瑟縮在虎皮椅旁。洛風磊提劍走過來,将劍尖對準了他,落日的餘晖照在那線條分明的臉上,猶如降世的夜叉。方見離吓得面無人色,正打算閉眼受死,不想洛風磊竟突然放下劍,蹲下身,對他伸出手來。
他撥開方見離的額發,又撕下碎布慢慢擦幹他臉上的血跡,而後一言不發,扛起了他就大步跨出了山寨。
方見離永遠也忘不了那天與洛風磊策馬飛奔在山道上的情景。自那以後他便加入了逍遙樓,洛風磊不僅給他好吃好穿,還教他功夫劍術。方見離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有這樣的運氣,縱然他資質平平,洛風磊卻毫不嫌棄,将他日日帶在身邊,還不惜委以重任。
一晃九年,白駒過隙,方見離現如今已是整座逍遙樓中一人之下,可在他心中,卻始終覺得與洛風磊隔了座大山。尤其是自己的這頭長發,身上的這襲白衣,從第一天洛風磊叫他這樣打扮起,他就覺得對方眼中看見的那個似乎并不是自己。
“鑄劍山莊搞這一場動作樓主早晚會知道,我勸你,趁他趕來之前把一切都收拾幹淨,不要露出什麽馬腳。”方見離憑窗遠眺,頓了一頓,又道,“聽說那人在附近,必要時可找他幫忙。”
“是。”屬下恭敬一諾,旋即退去。
那邊廂鑄劍山莊正是一片歡騰。對付逍遙樓的首戰告捷,這是前所未有的大勝,群豪雖然各有損傷,但與這場勝利的意義相比早已不算什麽。歡欣之中,也沒有人計較這一場戰役到底緣何而起,大家仿佛已經看到洛風磊一敗塗地的模樣,要不是折騰了一夜衆人疲憊,都有人嚷嚷着要喝酒慶祝了。
蘇晉之與魏溪跟着傅卿雲走進議事廳,把門一關,把這狂歡的氣氛徹底阻隔在外。
“恭喜傅莊主,領導有方。”蘇晉之似笑非笑。
傅卿雲瞧他一眼:“有話就說。”
“既然此地是非複雜,我們也不便久留,這兩把東西給你。”蘇晉之拿出魏溪和自己身上所藏的匕首,遞到傅卿雲面前,“玄冰劍還我。”
傅卿雲一聽他這不容置喙的口氣,活像小時候兩人玩鬧時的口氣,于是笑道:“你就不問問我肯不肯?”
“鑄劍山莊機關百重,區區一把寶劍只能錦上添花。玄冰劍法練起來費時久遠,我看于莊主的大業沒什麽用處,既然幫不上你什麽大忙,不如物歸原主。”蘇晉之掂了掂手中匕首,開始信口胡扯,“這東西就不同了,逍遙樓既然處心積慮想要謀奪它,其中必然藏了天大的秘密,我現在拱手相讓,難道你還不樂意?”
“人之蜜糖,我之砒霜。焉知你是不是想把燙手山芋甩掉?你也別以為我不知你要回玄冰劍是作何打算。”傅卿雲道,“你怕玄冰在我手中遲早要現世,所以想從我這兒騙回去藏起?這想法倒的确得我慕容師叔真傳,看來傅家的傳人該是你這樣的孝子賢孫,不應該是我這樣的逆子。”
傅卿雲自從接手鑄劍山莊以來,大刀闊斧行事偏激,引起過不少非議,這些他自己早就知道。就連蘇晉之也已看透他的野心,這時嚴肅起來,正色道:“既然你有自知之明,不如現在罷手,改過自新。”
“為何要罷?有何需新?”傅卿雲反駁,“我看蘇兄你說話越來越無尊卑,且不提主客之別,別忘了你師弟的命還是我救的。”
“多謝傅莊主照拂,他身體虛弱,尚需調養,我們今日便要告辭。”
“你們要到哪去?”
蘇晉之:“天涯之大,處處可去。”
“恐怕那逍遙樓的方見離,第一個就容不得你。”
蘇晉之面色微變,先前群豪議論方見離時他并不在場,但下山來這些日子,在茶樓酒肆之中總也聽說過這號人物。尤其是他恨白衣又穿白衣的事,更是叫人印象深刻。
傅卿雲何等樣人,先前蘇晉之對他說起過自己獲得玄冰劍的始末,只是過程中省略了要點。傅莊主耳聰目明,蘇晉之不說,他自能從其他渠道搜羅消息,後來又聽見了方見離這怪癖,種種線索一加拼湊,當即猜出了當年的端倪。
當年玄冰赤焰同時現世,一把在蘇晉之手中,一把在洛風磊手中,蘇晉之現下雖沒有武功,可洛風磊是練成了赤焰劍法的。當初二人是什麽關系,據此一推便知。
“師……”魏溪聽得雲裏霧裏,正要開口,被蘇晉之一把捂住了嘴。
“阿溪,折騰這一夜,師兄肚子餓得很。”
“啊?”
“讓沈護衛帶你去拿些飯菜好不好?”
魏溪看看師兄,又看看人高馬大的沈連風,雖然知道自己是客,不該如此不敬,但還是沒忍住問:“他一個人拿不動嗎?”
沈連風回頭看了一眼傅卿雲,又轉回來冷冷看着魏溪,沉默片刻,吐出三字:“拿不動。”
于是魏溪便跟他去了。
剩下傅卿雲與蘇晉之兩個,說話就方便了許多。
“你要怎樣?”蘇晉之開門見山。
傅卿雲也直白坦蕩:“簡單得很,赤焰劍法當世無雙,唯有玄冰可以與之一較高下,曾經見過且練過這套劍法的當世無幾,在這關頭,只有你留下我們才有勝算。”
“我早已內功散盡,現在不過廢人一個。”
“還有你師弟。”
蘇晉之勃然大怒:“你休想動他腦筋!”
這反應在傅卿雲意料之中:“果然,你關心他多過自己的性命。”
“我早就死過一次,對這些的所謂恩怨也早就不再關心。”蘇晉之打量一眼老友,“倒是你,什麽時候有了這些野心?我認識的那個傅卿雲絕不會關心什麽霸主之位,在他心裏,這些都是江湖草莽才會去争的浮名,根本一文不值。”
傅卿雲知道他在拐着彎罵自己,冷冷一笑:“你就當一個瘸子人殘廢了,變着法子找點補償好了。”
如此敷衍搪塞不了蘇晉之,他自顧自道:“逍遙樓崛起時你已身在邊關,他們觸角再長也不及邊陲。唯一的可能是你聲東擊西,真正想對付的是他們背後的什麽人……”
傅卿雲将折扇倏地一收:“果然……你這樣的人,放走比留着更危險。本來我只是想留你,現在是不得不留你了。”
“我不想做的事,沒人逼得了我。”在老友面前,蘇晉之不知不覺又恢複了當年的氣概,傲然昂首不可一世。
傅卿雲哈哈大笑:“要是之前的你這麽說我或許還肯信。現在?算了吧。你為了救人連下跪都願意,要逼你做事還不容易?你說……要是你師弟的性命捏在我手上,你還會不會像剛才那麽硬氣?”
蘇晉之這才想起來魏溪剛剛跟着沈連風出去了,別說現在他沒有利器防身,就是玄冰劍還在他手上,恐怕都打不過這姓沈的。
“你敢傷他一根汗毛,我……”說到一半蘇晉之才想起來,現在的自己連半分武力都沒有。萬一魏溪落入賊手,他除了眼巴巴地看着他落難,真是毫無辦法。
一直以來兩人都是形影不離,以至于蘇晉之幾乎都忘了這個事實。打從十年前開始,他便已沒有能力保護任何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