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噩夢
蘇晉這一通火氣真是好沒來由,叫魏溪不勝驚恐,當即閉緊了嘴巴不敢多言。
當晚二人對坐吃了一餐悶飯,飯後蘇晉之在燈下手寫藥方。昆侖派已接到通知,不日便将接邱落言回去。蘇晉之知道他沒有錢銀購買藥材,預備次日請傅卿雲照着方子從山莊府庫中取些出來,給他帶在路上。
魏溪吃完飯便去床上乖乖躺着,人雖睡下,腦子倒清醒。一來他不困,二來師兄心火不消他也難免牽挂。人一沾着床便胡思亂想,魏溪先想到白天邱落言看向自己的眼神,後又想起蔣岱暈過去前那副狂态。再一轉,還想起旁觀這一切的師兄當時的眼神,樁樁件件,好似走馬燈一般。
蘇晉之一張張藥方謄得仔細,字跡隽秀工整。寫完後他舒展一下脖子,才擱下筆轉身向床邊來。
魏溪一只手露在外頭,被他輕輕擡起塞進被中。蘇晉之替他掖好被角,卻沒走,在床邊一靠,坐了下來。
魏溪在他過來之前已閉上眼睛,此刻睫毛輕顫,如同忽閃的蝶翼。
蘇晉之索性拿了一卷書來,将燈也挪到床頭,悠然閑讀。
魏溪越發忍不住了,眼皮顫得厲害,眉毛也用力擰起,仿佛使上了全身力氣,來做一場噩夢。
書卷當頭在他額上落下,聲勢是大的,下手卻是輕的。蘇晉之究竟還是怕他真做了噩夢,禁不住要将他拉出來。
魏溪睜眼先是一怔,而後嘻嘻笑出來。他揉揉眼睛,打了老大一個呵欠:“天亮了麽,師兄怎麽還沒睡啊?”
“你這做戲可是一點沒有長進。”蘇晉之撿起書,在他頭上胡嚕一把。
“原來還在夜裏呢。我真睡過去啦,都做夢了,夢見好多東西。”
蘇晉之點他鼻尖:“夢見什麽了?”
魏溪認真道:“夢見咱們下山,在栖芳閣喝花酒,夢見山上你給我敷藥,夢見老李頭的母雞下了雙黃蛋,夢見你在昆侖看掌門擂臺……”
方才他想強迫自己睡着,腦中一下真的湧出許多畫面,不過有些是真事,有些根本是聽來的。只是這些故事他存在心中,不覺常常惦念,故而在半夢半醒之間,毫無防備地化成了畫面。
魏溪看見的當然也不是當日發生的實情,不過是他自己胡亂臆想的場景,恐怕與事實都天差地遠。本來蘇晉之說起這些往事也都刻意模糊,有些細節他便是自己想起都痛徹心扉,當真要親口吐露,非得把早已愈合的傷口再一一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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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在擂臺上一人挑翻了四大長老的,是不是就是那個洛風磊?”可是他這百般糾結,魏溪卻不曉得。
蘇晉之不防備他有這麽一問,愕然之下,眼光在昏黃的燈光下凝住了。他望向前方無意義的角落,神思像是被驟然凍結。然而魏溪躺在床上,全然看不見。
“他一開始就沒想過去搶昆侖掌門吧?後來建這逍遙樓,是不是也想與昆侖派比威風?”魏溪嘆口氣,“可惜現在的昆侖派,已經不再威風啦……”
蘇晉之沒有答話,仍像尊雕像般怔怔坐着,魏溪嘟囔了一會兒,見他始終沒有應聲,這才想起傅卿雲說過玄冰赤焰雙修的事情。
他驀地閉上嘴巴。
“睡吧。”蘇晉之回神,臉上已經是平靜淡然的神氣,探過身去,把燈吹熄。
而後他脫掉外衣,也鑽進被窩裏來。魏溪向裏面挪了挪,轉了個身向着床內。分明是蘇晉之不想說話,他卻先回避起來,如此僵硬地躺着,不知過了多久方才真正睡去。
蘇晉之睡得更晚。他一睡便跌入了夢裏,拼命爬出了一個,接着卻又掉入下一個。
夢裏他提着劍,周遭盡是一片片渺渺青煙,劍光從青煙般薄紗織錦中頻頻刺出,像刁鑽下作的暗器,盡往他身上打來。
蘇晉之竭盡所能避開這些暗算,在夢裏出了一身冷汗。他渾身披血,卻坐進酒家,不顧他人目光在桌邊舉杯豪飲。那廳中只有一人目不斜視,蘇晉之轉頭望去,見他亦是周身浴血,喝得卻比自己更多,更快。
于是,二人一埕接一埕地灌,灌到了山海盡頭、斷崖絕嶺,那人從劍冢裏取出陰陽兩劍,遞了一把到蘇晉之手上。他說話的聲音依然铿锵在耳:“這世上配得上這兩把劍的英雄不多,這把玄冰劍,你拿去吧。”
寶劍贈英雄,赤焰玄冰當真是絕世神兵,在夢中蘇晉之甫一接觸劍柄,周身便一個激靈。仿佛某個關竅被豁然貫通,一陣通天徹地的寒意瞬間灌諸百骸,唯有至陽至剛的熾熱劍氣方可化解。
他自手持玄冰,身邊便再無敵手,昔日那些蚊蠅般煩擾不堪的雜魚終于不敢再糾纏左右。可是那朦胧的青煙漸漸變作了血霧,稠濃腥膻,迷人眼目。蘇晉之在那血霧中迷了路,兜兜轉轉,終在一片荒蕪的曠野上見到了個提劍伫立的影子。他頓了一頓,似有猶豫,下定決心走近前去,先聞見一股濃濃的血氣,而後看見地上的屍身,是一具男子的屍體,殘破不堪,料是戰至最後。
他拿衣袖掩住口鼻,眼神中是止不住的厭惡:“為什麽不罷手?”
“這機會千載難逢,朝廷的走狗,死一個有什麽可惜?”
“有什麽可惜?”蘇晉之像看個陌生人似的看着那人,“朝廷的人難道就不是命?”
“婦人之仁,難成大事。”
“究竟什麽才是大事?”蘇晉之語氣激動,“殺戮遍野,屍堆成山?果然人命于你而言,只是一個數字,一分也不需要可惜?”
那人仰面大笑。
蘇晉之退了兩步,拔劍出鞘。
那人眼神倏冷,掃向玄冰,再慢慢上移,眼刀刮過蘇晉之面上,終于冷笑出聲:“你的劍難道不是為了殺人?拔了劍,難道不想見血?呵,世人造出刀劍本就是為了砍殺,我不殺人,人便殺我。只不過我劍法更強,所以就要我忍讓?哪有這樣的道理?”
“以你如今劍法……恐怕已沒有人殺得了你。”
那人赫然舉劍,指向蘇晉之:“錯!正是劍法越強,別人才越會恨你,我父親不正是最好的例證?因此只要我在世一日,就時時刻刻不會忘記,一分一毫也不留情!”
蘇晉之蹙起眉頭,手中玄冰微微顫抖:“你是不是覺得……總有一天我也會害你?”
那人面色一滞,卻并未否認。
而後劍光便在蘇晉之眼前漫溢,比正日驕陽更熾熱灼眼,直欲燒得人神形俱滅。
“師兄!師兄!”
蘇晉之在魏溪的搖撼下醒來,覺得額角似裂開般痛楚,他禁不住擡手去按,魏溪的手已搶先搭了上去。
“你出了好多汗!師兄,做噩夢了麽?”
蘇晉之搖搖頭,翻身坐起來。頭太疼,這一坐更是有些暈眩,以至于他只能維持如此姿勢,不能再随意動彈。
魏溪一咕嚕翻過他下床:“我去給你倒水。”
他跑到桌邊,摸了摸壺身,蘇晉之緩緩揉搓着額際,觑見他光着一雙腳丫,忙道:“涼的就行。”
魏溪便倒了杯涼水來,雙手捧着送到他嘴邊。
“天涼,腳別放地上。”
魏溪于是擡腿,把赤足塞進被窩。蘇晉之不忙着喝水,把被子掖實了,膝彎碰到他涼冰冰的腳丫,貼過去捂着,這才擡起杯子。
魏溪抱着膝蓋,怔怔瞧着自家師兄,幾度欲言又止,卻不知該如何說起。
“想問什麽。”
魏溪道:“我……我是不是做錯什麽惹你生氣了?”
他記起師兄打白天起就悶悶不樂,細想來似乎是他來小邱掌門住處叫人時開始的。魏溪雖不知道這是什麽原因,但弄得師兄不快,總是自己的不對。下午他也曾想過此節,只是要他為這分不清根由的事情賠罪總是不太甘願。現在他見蘇晉之噩夢驚悸,什麽甘願不甘願的一下都忘了,臉上滿是內疚:“我、我做錯了什麽改就是了。師兄你別瞞着我,把自己憋出病來。”
蘇晉之看看他,才想起白天聽見的這孩子與邱落言的對話。他想勸他句待人不必個個傾心、事事盡力,轉念一想自己卻又巴不得魏溪時時刻刻這樣待自己。這才發現一切不過是自己心胸狹窄,見不得他将真心分給別人一星半點。如此說來,該是他自己小氣才對。
“不必改。”蘇晉之放下茶杯,摸一把魏溪腦袋,“師兄亂發脾氣,是師兄不對。”
魏溪心頭大悅,拍掌道:“那我明天是不是可以去看小邱掌門了?”
蘇晉之失笑:“你是真喜歡他呀。”
“師兄你不喜歡嗎?”
蘇晉之心道,這孩子對喜歡一詞想得恐怕是與自己大不相同。在他眼中,邱落言無非是世上又一個可憐人,能幫到便幫一把,幫不到也只能由得他。江湖上萍水相逢的人太多,若是每一個都要關照到生老病死,恐怕給他十倍精力都不夠花。
于是他笑:“也沒什麽喜歡不喜歡。”
“那師兄你當年救我,是為了什麽呢?”
蘇晉之一愕,當年是為什麽冒着生命危險,從那個雜技班主手裏救下了他呢?是因為看這孩子被折磨而心生同情?還是因為被他眼神的求生欲望所震撼感染?抑或是自己沉淪苦海,見着同病相憐的人便心有戚戚?
蘇晉之想了一會兒,覺得這些理由都是,也都不是。末了,他淺淺一笑,摸了摸魏溪臉頰,忽的湊過臉去,在他額上輕輕一啄:“因為喜歡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