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牢獄
蘇晉之從沒想過當年自己設計的地牢,如今關的會是自己。
潮濕的牆壁,幽暗的光線,與逍遙樓絕大多數地方的富麗堂皇如有雲泥之別。蘇晉之擡頭看一眼牆上的小窗,感覺像回到了十年之前。
那時他從崖上墜下,被茂密的樹冠接住,在枝桠間劃拉幾番終于落到谷底。身上劍傷沉重,加上高出墜下的幾十處骨折,叫蘇晉之陷于劇痛,無法動彈乃至無法呼救。那時的他只能仰頭看着茂密枝葉見透出的那一方小小亮光,看着淺藍色的天空轉為靛藍色的黑夜,再從深邃的星空重新迎來晨曦。而他,只能在這平靜的日月流轉中絕望地等待死亡。
此刻地牢中的血腥之氣,也是那樣熟悉。看來十年間這裏并沒荒廢,不知有多少人在此送命,才留下了這樣濃重的氣味。
生鏽的鐵門吱呀一聲,令人反胃的噪音似在警示着獄中囚徒有人駕臨。
蘇晉之擡頭,看見一襲幹淨紮眼的白衣,從門口緩步向這裏走來。
“啧,這樣的地方,樓主還是真忍心委屈你呀。”方見離用手扇着氣味,一臉嫌棄地走到蘇晉之關押的牢前。
蘇晉之看看他的打扮,當真與昔年的自己無異。只是現在的他已有了看透風霜的倦意,而這年輕的面龐上仍是傲慢而不可一世,比當年的自己更多了幾分飛揚,仿佛天下都是自己的,所有不遂他意的事物都要消滅,一切他讨厭的人都要去死。
方見離見蘇晉之不屑理睬自己,不甘示弱地冷笑一聲:“呵,回憶裏的東西固然好,但一旦當真重逢了,也不過如此。過去的終究是過去了,當年既然舍得下,現在又有什麽舍不得呢?”
蘇晉之睨了他一眼:“他讓你來殺我?”
事實顯然不是。方見離噎了一下,也不願承認這事,虎着臉瞪他。
蘇晉之卻懶得理他:“不是你就滾吧。”
“你!”方見離怒了,“你以為你是什麽東西!我就是現在把你扒皮拆骨,樓主也不會皺一下眉頭!”
這種潑婦罵街蘇晉之并不理會,只安靜地坐在原處,如老僧入定。送飯的小厮恰巧進來,見到方見離正氣呼呼地炸毛,一下愣在原地,不知是進是退。
“呵,你還配吃東西?”方見離沒好氣地走過去,揭開食盒,只見其中菜色頗豐,顯然是專門吩咐過廚房準備的。他知道這是洛風磊的意思,心中更怒,拿筷子往幾盆菜裏撥了撥,忽的眉頭一動:“喲,還有酒。啧啧,既然這是樓主的一番心意,我看你還是不要浪費了。”
說着他把菜肴一一往地上倒去,把酒瓶一傾,讓酒液瀉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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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得面目猙獰:“就這麽吃,敢剩下一點,我都要你好看!”
“這……”小厮受驚不小,捧着食盒顫抖不止。
方見離鬧了一通,心情大悅,揪着那小厮的耳朵:“快滾,不許幫他,聽見沒有!要是敢向樓主透露半個字,小心你全家都死無全屍!”
小厮唯唯諾諾地應了,方見離也得意地揚長而去。牢房內經過一頓喧嚣,終于重歸寂靜,只有蘇晉之一個人如原樣坐着,不為所動。
幽幽酒香在腥臭的空氣中飄來,蘇晉之眉頭微微一動,是金枝杏花的香味。
當年在昆侖山下,有人一氣牛飲了一整壇杏花酒,而後拿袖子一揭嘴唇,道:“都說杏花酒單香氣就能醉人,果然名不虛傳,來,蘇賢弟,你也來嘗一口!”
“洛大哥,這就是你孤陋寡聞了。杏花最好的是金枝,陳年二十載以上的才最難得。這普通杏花哪及得上金枝杏花的口味,你不過是剛剛贏了一場大仗,心中痛快,便覺得這酒好喝罷了。依我看吶,這味道也平常。”
“哈哈,是麽?蘇賢弟你見識廣,說得自然沒錯。那你說,上哪兒才能喝到這金枝杏花?”
“聽說登州瓊芳樓群芳荟萃,不但人美歌甜,連天下美酒也取之不盡。洛大哥要是沒有要事,不如我們一同去嘗嘗?”
“好,哈哈,有賢弟相伴,莫說登州,就是天宮廣寒,為兄也去得!”
言猶在耳,物是人非。
蘇晉之嫌惡地揮一揮手,驅散那令人厭煩的酒香。他望一眼周圍的牆壁,只覺這樣的地方,自己是不能再待下去了。
幾個時辰之後,洛風磊正在議事堂處理事務,忽見負責看管地牢的屬下慌慌張張跑來。那人一頭大汗,撲通一個跟頭跪下,搗蒜似的磕起頭來:“啓、啓禀樓主,那姓蘇的,那姓蘇的自盡了!”
魏溪忽覺胸口一陣銳痛,喉頭一甜,吐出一口血來。
“怎麽了?”沈連風忙扶起他。
魏溪搖搖頭,他方才打坐入神,不知怎的就想起師兄,恍惚間好像看見他渾身是血,一面伸手,一面向自己匍匐而來。魏溪想去拉他,可越跑兩人就越遠,他心中焦急,一聲大喊,便從夢中驚醒。
傅卿雲過來替他把脈,皺眉道:“玄冰內裏最忌心思不靜,你整天胡思亂想,小心走火入魔。”
“我感覺……師兄好像有危險。”
傅卿雲:“他遠在數百裏之外,要真有難你又怎麽會知道?”
魏溪倔強地搖搖頭:“我就是知道。”
傅卿雲拿他沒有辦法:“罷了,今天還是別練了。回去好好調息,等不做怪夢了再說。”
“不,我要繼續。”
傅卿雲皺眉:“你不要命了!”
魏溪重新坐回藏劍臺上,嘴唇上猶帶着沒有擦淨的一絲血色,淡淡一笑,看起來分外堅決:“這本來就是一場賭局,除了自己的命,我還能賭什麽?”
他已沒有退路,為了師兄,為了父仇,就算萬死亦無悔。
這場賭局,九死一生。
幾日過去,魏溪不眠不休地打坐,到第九日上,局面越發兇險。他臉上時冷時熱,如同有陰陽兩股氣流,來回争奪着上風。
沈連風亦在旁打坐,他将一切看在眼裏,難免憂慮焦灼,想要上前推醒魏溪,被傅卿雲阻止:“他體內真氣正在交融,此刻叫醒他,更容易被反噬。”
于是沈連風只得把手放下,在旁邊幹看着發急。
魏溪腦中已換了畫面,蘇晉之不再是浴血受傷的模樣。夢境中他也正在舞劍,背後的場景換過了數遍,從雲山千峰的煙霞島,到巍巍聳立的昆侖山,從林間溪邊,一直到酒肆席間。他有時是對敵,有時是舞劍,行雲流水,恣意流暢,可無論在哪裏,蘇晉之的身後總有個影子,仿佛鬼魅一般,形影不離。
這人明明面目模糊,魏溪卻由衷覺得他讨厭,不自覺蹙緊了眉頭,暗暗握緊雙拳,似是恨不得闖進夢中,将這人打走。
他不想見到這一切,又舍不得讓師兄離開自己的視線。只覺眼前畫面漸漸扭曲,背景全換成了紅色,兩個舞劍的人像是扭打在了一起,連身上都是血的顏色。
“阿溪,你不是說要保護我麽?”
抽冷子忽然有個聲音在這畫面的上空飄過,魏溪渾身一個激靈,聽出這是師兄的聲音。
“我會保護你!一定會保護你的!”
“師兄,你在哪裏!”
“你等等我,我這就去救你!”
往日的一幕幕在他眼前飛速掠過,從蘇晉之将他撿回藥廬,親手喂湯喂藥,為他穿衣蓋被,到長大後他聽師兄的指導勤習劍法,每日闖禍挨罰,再到後來他們一起下山,經歷種種艱險……魏溪覺得自己沒有一天可以離開師兄,如果這輩子他不能再見到對方,那他寧願就此死去,再也不要茍活于世上。
一陣洶湧的真氣由足底湧泉直升到頭頂百會,本來層層滞澀的屏障一下被沖破了。瞬間有無窮真氣充斥筋脈,魏溪深吸一口氣,壓手調息,慢慢将那些真氣聚于丹田,睜開雙眼。
他面色潮紅,心髒突突狂跳,分明是功體小成,卻有一股莫名的異樣從心底升起。沈連風見他醒來,忙上前問:“怎麽樣?”
魏溪捂住胸口,覺得氣悶異常,又是酸,又是痛,還有一股難以明言的感受。
沈連風拉開他袖口探其脈息,只覺魏溪氣息渾厚,流轉平穩,先前左突右撞的寒冰之氣已然融入真氣之中,化為內息的一部分,不由一喜:“成了。”
魏溪奇道:“可我怎麽覺得,心口痛得很?”
傅卿雲看他一眼:“剛才你叫了些什麽,你不記得了麽?”
魏溪一臉茫然:“我叫了什麽?”
傅卿雲:“罷了,不用理會。”
“我到底叫了什麽?”
“沒事就好,想那麽多做什麽?”
魏溪悶悶的:“哦……”
傅卿雲轉着輪椅出去,聲音漸遠:“反正……你總有一天會知道的。”
作者有話要說:
牢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