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春宴蔥韭羹
清溪谷依舊綠草如茵, 轉瞬即逝的冬日沒有給這片居于深淵的山谷留下太多的痕跡:春來水漲, 玉水河道上浮了那麽兩三寸, 将河邊一水的碧草浸泡在了河底。
許是陸野作為創世神悄悄降臨的緣故,山谷中的春色較往常濃了一些,早開的春花迎風招展, 而林中出現了蘇青崖之前從未看見的春韭, 一茬一茬青綠惹眼,随風搖擺如同河邊新柳曼妙的身姿。
蘇青崖從小沒有什麽挑食的機會,加之本來家中就是做吃喝生意的,對蔥香、韭腥、香菜的重味兒沒有什麽挑剔的, 這會兒看見了新鮮的春韭,自然十分高興。
吓唬林三式所用的不過是些民間傳說,但實際上蘇青崖心裏也沒底。
但沒想到林三式這人, 看着頂厲害,實際上就是個色厲內荏的草包,不過是個炸環膏、下油鍋的過場, 就教他徹底得吓破了膽。
看了看林三式那唯唯諾諾綴行甚遠的模樣,蘇青崖嘴角微微挑起, 看着面前的春韭更加興致盎然。
“老板, ”童小梁猶猶豫豫地開口:“您……幹什麽盯着這些野草看?”
“您莫要告訴我們, 這個可以吃哦?”
在童小梁身後,還有一早就依諾言起來跟着童小梁外出修習的陸野, 陸野看着那綠油油的“草”, 其實心裏也在打鼓, 他猶豫了一會兒:“還當真可以吃草?”
“噗——”
蘇青崖心道這兩個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東西,春韭确實像是野草,但是這會兒吃韭也算得上是應時節。不過瞅着他們兩人那心驚膽戰的表情,蘇青崖心念一動,便有了主意:
“且不說這‘草’的事兒,我給你們講個故事吧?”
“故事?!我最喜歡聽故事了!”童小梁拍手。
而早就對蘇青崖的故事心有餘悸的林三式,在距離他們三丈遠的地方,渾身抖了一抖。
“你們知道最早的時候,女娲造人,人的先祖來到了大地上,先事狩獵、再桑農耕,可是在狩獵和農耕階段,還是有吃不飽飯、穿不暖衣的階段,而那個時候,我們的先人——舉目四望,終于在這種一片綠油油中,看見了生機。”
“什麽生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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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是找到了新鮮可以吃的東西的生機啊,”蘇青崖娓娓道來:“那個時候,先人們苦于尋找食物,譬如野果一類,便是每年食有定節,若是并非果實成熟的時候,豈非人人都要挨餓受凍。”
“那人在挨餓受凍的時候,站在綠色的草原中極目遠眺,終于開竅——為什麽身邊綠油油的東西不能吃。于是就有了神農嘗百草,有了大家在不停的嘗試‘吃’的過程中,發現了許多能夠被吃到的‘野草’。”
“水中的自然有莼菜和荇菜,山裏有沙棠和鬼目,先民們總歸是從身邊吃到了山林吃到了遠處,終于總算是将自己的溫飽問題解決了。”
這故事沒有什麽起伏,聽上去平淡得很。
但是童小梁卻十分擔憂:“所以曾經稂也是會被吃的嗎?”
“那你得感謝你的陸大哥,”蘇青崖忍笑:“若非是他的某些動作讓修真者們紛紛辟谷,到是如今,說不定你就成了我們的盤中佳肴了。”
童小梁扁了扁嘴,忽然就扭頭抱住陸野:“哇——我就知道還是陸大哥待我好!”
“哈哈哈哈——”蘇青崖大笑,然後拍了童小梁的腦袋一把:“行了,別鬧了,小傻瓜,過來幫我。”
而陸野也悄悄解釋了蘇青崖單純就是在逗童小梁玩,稂雖然是不少牛羊的食物,但是卻并非是人愛吃的東西,就算蘇青崖關于先民的故事是真的,也絕對不會吃到童小梁頭上。
童小梁這才破涕為笑,幫着蘇青崖幹活起來。
春韭不必整根拔掉,只需取嫩葉剪掉便好,剩下的根莖運氣好的話還會生長出第二茬來。蘇青崖教會了童小梁,順便也叫陸野去幫忙尋找,看看林中還有沒有新生長出來的韭菜。
幾個人忙活了小半天,終于收拾了好大一筐新生的“春菜”。
林三式早就臉色難看地等在了竹屋門口,期期艾艾地看着蘇青崖,欲言又止,總是想要找個機會将他的事情和盤托出,但偏偏蘇青崖就是裝作沒看見,只顧着忙自己的。
這個時候,陸野從林中回來,身後還背着好大一筐春韭。
其實清溪谷林中還有不少地方生了新韭,陸野又可以禦劍随心,便是用靈劍割下來這許多。回來的時候看見林三式那慫樣兒,到底曾經做過師徒,陸野便上前拍了拍林三式的肩膀:
“小老板便是這樣的,這會兒不是你找他說話的最好時候。”
“他認真做起菜來,再大的事情也打擾不了他的。”
林三式愣了愣,還沒有明白過來陸野是在寬慰他,只是看了看那個還在認真在與水邊洗韭菜的蘇青崖一眼,猶猶豫豫地開口:“……小、小師娘是、是又想出什麽法子要來折騰我了麽?”
“我、我都已經答應把我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告訴你們了,怎、怎麽小師娘還、還不準備聽呢?”
陸野一愣,繼而哈哈哈大笑,意味深長地看了林三式一眼後,就過去給蘇青崖幫忙了。蘇青崖沒聽見陸野同林三式的對話,但是看見陸野帶着一筐子韭菜回來,心裏也高興,随口問道:
“回來了?”
“嗯,剛才林三式那小子問了我一個問題。”陸野接過蘇青崖手中的韭菜,将那雙被冰涼玉水泡得有些發白的手捧起來護在自己雙掌之中,笑眯眯地動用了靈力清洗旁邊的韭菜。
“什麽問題?”
“他問我說,是不是小師娘還要整他。”
蘇青崖眨了眨眼睛,正思索自己做什麽讓林三式生了這等想法,可是忽然一瞥看見了陸野似笑非笑的樣子,忽然明白過來他話中的重點。
哼了一聲,蘇青崖義正言辭地說道:“他這稱呼不對,你都已經将他逐出師門了,憑什麽還喚我小師娘?”
陸野抿嘴一笑:哦,重點原來是這個?難道不是“小師娘”這個稱呼本身麽。
待蘇青崖幫忙洗好了春韭,蘇青崖便将他一早準備好的猼訑當康糁取出。這糁本是指一種煮熟的米粒,這米粒裏面加入了牛肉、羊肉、雞肉等等肉類,将肉類剁碎了同稻米放在一起煎制,便可得到肉香味兒十足的稻米。
尋常人家牛羊肉好尋,在修真界,蘇青崖卻覺得普通牛羊反而金貴了起來。
反正之前的猼訑肉和當康肉都還有剩,也就剁碎了合着米飯一起煎制成了這一份糁。
蘇青崖取出刀來,将剛才洗好的春韭都切成了五分長的小段,然後又加入了不少同樣長短的蔥白。他動作熟練,卷起的袖子露出那截依舊白皙的小臂,然後等待旁邊銅鍋裏的水燒開。
這口銅鍋是蘇青崖之前從六壬城中買回來的,銅鍋約莫徑丈許,外壁上雕刻了九龍戲珠的圖畫,祥雲紋絡在整整一口鍋邊兒上繞了一圈,鍋把則是用銀打造。
當初買的時候,陸野還笑過店家不倫不類。
不過這銀質的鍋把乃是做成了水流的模樣,從旁邊的兩條龍口中突出,将整一口蠢笨的大鍋給點活了。可是偏偏那老板也不算識貨,被陸野一通搶白之後,竟然還真的少算了他們兩塊靈石的價錢。
搖了搖頭,蘇青崖揚手将旁邊的春韭和蔥白盡數丢進了鍋中。
青綠色的春韭被熱水一焯,顏色就變得更加深沉,墨綠如同遠山黛一般。放入的蔥白則愈發白得剔透,一鍋子水慢慢重新燒開,蘇青崖則是将手邊的一點點香油倒進去,然後取來了胡芹和豆豉,靜靜等候。
陸野站在一邊兒看着,總覺得就算是真拔了地上的野草起來,小老板也有化腐朽為神奇的力量。
這幾日因為去要藥王谷耽擱了,許多訂單都是蘇青崖回來以後連夜趕制,就算有陸野幫忙遞送,也多少還有了幾個“催單”——這個詞是蘇青崖教他的,說是沒有按時送到東西、對方來催促時的專用。
不過蘇青崖的菜品多半如他一般生得好看,加之前幾日因為鬧出不少事端,雖是催了單,可卻沒有一個人責怪蘇青崖,也沒有誰在[世界]上苛責過青崖小館。
這會兒出神的功夫,銅鍋裏面的水已經燒好了,蘇青崖便将之前準備好的糁放入了鍋中,再加入了少量的鹽,然後那一鍋子碧綠的東西就逐漸變得粘稠起來。
蔥香和春韭的味道飄出來,帶着一點點春日新雨之後的泥味兒,将整個清溪谷都填滿了香。
林三式苦着個臉,遠遠躲在樹後,總覺得那東西的味道十分難以忍耐。
可是蘇青崖卻一早準備好了碗筷,在熬制得糁都融入蔥韭之中變成了糊糊後,蘇青崖就錄了真錄,給這道菜取名為[春宴蔥韭羹],然後就招呼陸野、童小梁和林三式來嘗。
童小梁心大,一點兒沒有自己吃了同樣是草的同類的感覺。
陸野則是覺得蔥韭這般做了也好,比起配菜作料來說,這撲面而來的辛味兒,讓人一瞬間就忘記了自己那些“挑三揀四”的忌諱,在心裏多了幾分期許和躍躍欲試。
相比起來,林三式就難以下咽了。
雖然糁裏面的肉味兒蓋住了一部分的蔥和韭菜的味道,但是他就是不怎麽愛吃這兩樣東西,他猶猶豫豫地吃了一口之後,便如喪考妣地差點幹嘔出來。
蘇青崖心裏好笑,面上卻故意板起臉來:“怎麽今日的飯菜是不合小林的胃口嗎?”
可憐林三式一個年近千歲的人,竟然要被蘇青崖一個才過了二十來歲月的人如此責問,他抖了抖,才讪笑着道:“并不,小師娘的手藝天下一絕,只是我、只是我……”
林三式咬了咬牙:“我……不慣蔥韭。”
“哦,”蘇青崖輕飄飄地應下,然後轉頭看着陸野,“看來小林挑食。”
陸野忍笑,高深莫測地點了點頭。
林三式如今是驚弓之鳥,根本經不住蘇青崖這麽一說,他舔了舔幹裂的嘴唇,半天才讷讷道:“我……我就是想把這、這八百多年來的事情都說與、說與大家聽聽。”
“食不言、寝不語,”蘇青崖卻搖頭,阻止了他的話:“小林,你不喜歡吃,我們卻還是要吃的。而且先祖早有教訓,你有話,不妨之後再說。”
林三式吃癟,委屈地看了陸野一眼,陸野則是裝作沒看見。
一頓飯下來,蘇青崖又接到了不少訂單,不過這一次他沒有盡數照單收下,而是細心地給每一個來訂購春宴蔥韭羹的客戶都多添了幾句叮囑,韭菜性溫,但不可多食,貪多仔細腹瀉不止。
韭菜和蔥都是纖維,能夠促進髒腑,但蘇青崖卻不想在吃飯的時候跟人提“明天見”這個惡心的梗。
就這樣,林三式憋屈了一天,依舊是什麽話都沒有同蘇青崖和陸野說上,到了晚上,看見蘇青崖、陸野、童小梁三人各回各屋,睡得香甜,作為曾經六壬城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城主林三式,終于崩潰了。
他雙眼發紅,看着丈許的大鍋中還放着的蔥韭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八百餘年前,他還沒有叛出師門。北林神君算不上是什麽千古名師,但确确實實在滿目瘡痍的大陸上,給了他們這群所剩無幾的修士們唯一的溫情。
北林君雖然荒唐,但卻像是海面上永遠伫立的明燈,或許燈塔年久失修、或許燈塔上挂滿了不堪入目的豔|俗名畫,但那依舊是燈塔,能夠照亮整片陰森漆黑的夜晚和那夜晚下雖是會吞噬人的海域。
林三式深吸了一口氣,渾濁的目光中露出了少許堅定。
可是那一點點堅定,再看見了鍋裏的蔥韭之後,又瞬間如同風中殘燭一般熄滅。
他入門晚,也曾經是修真世家公子中的一員,向來眼光挑剔,以前尚未辟谷之前吃的東西也多半是挑最好的送來,他錦衣玉食慣了,所以自然吃的東西也挑剔,莫說蔥韭、香菜,就算是最精致的魚肉,林三式從前也是只吃魚腹的。
長嘆一聲,林三式閉上了眼睛,視死如歸地朝着那口銅鍋走去。
于是,第二日清晨,早起去修煉的童小梁就在竹屋門口看見了一口已經空掉的鍋,還有面色難看捂着肚子盤腿坐在了樹下的林三式。
許是林三式的臉色當真是不好瞧,所以童小梁沒敢過去打招呼,而是飛快地離開了。
陸野今日沒有跟着,而是準備幫忙蘇青崖去送些外送的訂單,當他取出溫盤推開門的時候,就看見了林三式在地上滾成一團,而蘇青崖蹙眉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
“怎麽?”
“這小子——”蘇青崖氣惱:“當真是!蠢死了!”
陸野:???
原來林三式昨夜想來想去,總覺得要讓蘇青崖和陸野聽自己的事情,就必須要讨蘇青崖歡心。而蘇青崖明顯對他挑嘴的這一點有些厭棄,于是為表忠心,林三式咬牙将那一鍋子蔥韭羹都喝了下去。
那鍋蔥韭羹,少說可以送出去小百份。
如今被林三式這個蠢笨耿直的一口氣吃了,不僅今日的訂單要推後,而且林三式這個笨蛋還會因為吃了太多的韭菜而鬧肚子。
偏偏甚少吃東西,辟谷多年的林三式,認為這就是蘇青崖給他的懲罰,所以肚子痛了,也不知道要去出恭。甚至呆呆傻傻地盤腿原地坐下打坐,意圖清心靜氣、凝神靜心。
只是适得其反,這會兒痛得更加厲害了。
忍住了大笑并毆打這個笨蛋一頓的動作,陸野好不容易給林三式解釋清楚,然後又取出了一兩顆丹藥來給林三式,看着林三式來來回回朝林中跑,臉色越來越紅、越發尴尬的樣子,陸野搖頭嘆氣。
他倒是真沒想到,一日為師、終身都要被這幾個倒黴孩子氣死。
經過這麽一番鬧騰,蘇青崖也無可奈何,只好等林三式恢複過來,再叫他過來一五一十地将事情說清楚。只是沒想到在說事情之前,林三式先是白着一張臉,然後沖陸野咚咚咚磕頭:
“師父,雖然您早早就将我逐出了師門,但在我心裏您永遠是我的師父。”
“今日我舔着臉再叫您一句師父,不敢奢求您重新認回我,只是……只是全了我的心意,這、這聲稱呼,我便是多年都……都沒有機會叫了。”
陸野嘴角抽了抽,沒有多說什麽,只是将林三式扶起來。
這人離開師門之後過得如何,他其實最為清楚,正是因為清楚,所以陸野這會兒才無話可說。因為若是林三式走了一條徹底欺師滅祖、無法無天的道路,那麽他可以當年就将他清理門戶。
若是林三式離開後過得更好,那陸野也會為徒弟選擇了一條不錯的道路而高興。
但偏偏,林三式離開之後的日子,過得既順心又糟心,還出了很多讓人唏噓的事端,至今想起來都叫人覺得天道弄人,時也命也。
“小師娘,這一切,還要從我遭人欺騙、殺妻證道……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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嘻嘻,那天去扶貧的路上看見了不少春韭和冬小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然後看着另一個老師騙了好多人冬小麥是春韭,還有人想要去拔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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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三式的故事相對其他人來說,emmmmm複雜一些,不過還是總體要吃吃吃比較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