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拔絲脂衣柰
殺妻證道, 這四個字對于蘇青崖來說并不算陌生, 但這四個字前面若加上了“遭人欺騙”之後, 原本殺妻證道的意思,還有那背後的掙紮和血腥,都變得更加殘酷起來。
許是看見蘇青崖臉上動容, 林三式本人卻反而笑了一下。
只是那笑容看着不像是寬慰, 反而像是勉強擠出來的假笑,讓人看着心驚。
世人都說六壬城的創始人是一對恩愛的道侶,他們在中原創立了六壬城,以天幹地支乾坤八卦六壬為基礎, 建立了如今精巧的天幹城和六壬盤,讓五大修真家族還有附近的一些散修可以來到城中修行。
多年後的傳聞中已經沒有了那位女修士的姓名,只知道她姓葉, 出自修真大家族葉氏。
林三式同葉氏小姐青梅竹馬,自幼感情深厚,後來林三式拜入北林門下, 葉氏女子也在族中成為天之驕女,整個家族的希望, 當年他們兩人的結合還成為了修真界的一大美談。
只是後來, 林三式逐漸淡出了六壬城, 而關于那位葉氏小姐的事情,整個錦州大陸上卻鮮有人提起。
美人若非絕色, 又非含情帶怨, 在這風雲人物輩出的修真大陸上, 便如同昙花一現。就好像卿雲仙子沈卿雲,若非慘遭負心人的欺騙和陷害,也不會浴火重生成為今日的卿雲仙子、六大宗門的宗主之一。
也不會有薄命岩下面焚燒的負心人的魂魄,更沒有那個讓天下女子都心安的凍雲晚。
葉氏在錦州大陸上沒有多少傳聞,提起她的時候只是說她在六壬城中對葉家幫助頗多,是曾經六壬城主林三式的恩愛道侶,之後她去往何處,又有沒有與林三式的子嗣,都無人知曉。
如今,乍然聽聞林三式自己說出殺妻證道幾個字後,便覺得那位葉氏小姐生前最後的日子,定然相當之慘烈。
“事情,還要從我創立六壬城,開設了天幹城和六壬盤的時候說起……”林三式開口,臉上帶着一點憂傷和落寞,六壬城初創的時候,當真是他年少最風流的時光。
雖然和師父斷絕了關系,但是他用自己的能力證明了自己。
六壬城初創的時候,林家在六壬城中舉足輕重,所有最好的資源都是緊着鄰家提供,其次是葉家,而剩下的沈家、白家和蕭家也是真心臣服。
但是随着時間的推移,各個修真家族之中人才輩出,而林家也逐漸走向了沒落。
“當年……”林三式說着,擡頭看了旁邊的陸野一眼,“我同師父的分歧……便是從天命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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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這個話題,陸野難得地皺了皺眉。
“我始終認為天命可以改變,人定勝天。而師父卻說萬物有常,應當按照道法自然來行事,強行改換天命雖然可行,但是招致的報應也很多,令人無法承受。而我……當年是不相信的。”
林三式說這段話的時候,雙手緊緊地絞在了起來,仿佛是想起了什麽讓他十分痛苦的事情。
而他用的是“當年不信”,那潛臺詞便是如今“信了”,蘇青崖面色複雜地看着這個已經是個中年人模樣的修士,又想到他之前在十絕境中那樣不堪的模樣,還有他已經斷了雙手,暗自嘆氣。
“當時我自視甚高,根本不相信我最後會有一個孤獨終老、衆叛親離的晚景,又覺得師父的種種規勸定然是被那九煞魔君之時吓壞了。所以我負氣出走,甚至和師父斷絕了關系,自己創立了六壬城,一時風光無限。”
“可是等其他四大家族崛起的時候,我才漸漸覺得一切失去了控制,”林三式嘆氣:“少年得志,難免自負自信,于是我提出來了輪流坐莊的意思,将六壬盤交了出去,由此,便開始了我們林家的厄運。”
剛開始輪流坐莊的時候,林家還是舊勢力,雖然已經逐漸衰落,可是餘威尚在。蕭家、白家和沈家還稍微有些忌憚收斂,于是第一次輪選的時候,還是林三式奪得了家主之位。
經此一事,林家和葉家本該警覺,可是林三式自負、林家人在他的帶領之下也都是些眼高手低之輩,對于修煉懈怠悖懶,終歸導致再三百年大選時,林三式和其他林家公子們被極為丢臉地趕下了比武臺。
之後,便是蕭家。
蕭家也算是根基深厚的修真大族,而且蕭家枝繁葉茂同人世的皇帝還多有瓜葛牽連,蕭氏一門曾經連續出了三位皇後,兩位皇妃,也算得上是皇親國戚、地位顯赫。
當時的蕭家族長是一對孿生兄弟,哥哥穩重,弟弟奸猾,兩人一在明一在暗,對蕭家的諸位弟子也十分嚴厲,更是吸取了林家失敗的教訓,從來對門下的弟子都是提倡勤修苦練。
也正是從蕭家當上宗主之後,林三式的苦難剛剛開始。
“少年意氣,根本不懂什麽叫做韬光養晦……”林三式回想起曾經來,眼底都是懊悔,“自從我建立六壬城之後,我逢人便說自己能夠窺視天道,就算是北林君看不透的,我都能夠一一看透、看明白,所以很多人都來找我,找我給他們算……他們的命運。”
蘇青崖:……
陸野忍不住道:“看相算命,這本不是你……你的道門。”
林三式苦笑,年少的時候追名逐利,若是早有今日的看透,哪裏還會有後面那許多的事情。
那時候的六壬城,已經盡數陷入了蕭家的掌控之中,按照約定,蕭家也搬入了天幹城中。林三式自負,從來沒有考慮過自己會輸,所以等到蕭家人搬進來的時候,林家可以說是倉皇逃竄、将整個六壬城的客棧都包了下來。
或許是太過狼狽,或許是覺得自己沒有輸,林三式當時舔着臉去見了蕭家的家主。
林三式選擇了去見家主當中的哥哥,對他說出了自己的苦處,然後請求對方寬限些日子,他們好在城外選址建造一處屬于林家的聚居之處。
那位蕭家家主倒是沒有為難林三式,甚至恭謹客氣地說無妨,畢竟林家才是創立六壬城的人。
其實以林三式當年的修為,短時間內給家人變出一套宅子來根本不成為題,可是林三式就是心裏意難平,如此一來,他得了蕭家的應允,更加得寸進尺,便想着圖謀東山再起。
蕭家也能沉住氣,讓林三式留下來一住就是一百多年。
百年後,蕭家那位年長的家主患病隐居,便由他的弟弟出面主持大局。這位小蕭家主性子陰郁,比他哥哥更加狠毒寡情,但是在對待林三式的問題上,卻出人意料地大方和開明。
小蕭家主先是找到了林三式,才進入林三式的家門便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偌大的小夥子哭得肝腸寸斷,說蕭家沒有盡奉養之儀,自己哥哥沒有主意,當時他也年幼無知,所以來告罪的。
林三式被他這一通鬧得莫名其妙,卻還是連忙将人扶起。
那小蕭家主卻說他們蕭家經過這麽一百多年,已經在城外給林家修建了規格與城中一樣的住宅,希望林三式去看一看,可有什麽不滿意,還說這是同其他三家商量後,三家人還有城中其他散修共同拿的主意。
時,林三式正處于落魄之中,聽見小蕭家主這麽說,當真是久旱逢甘霖。
于是,林三式在小蕭家主的帶領下去看了宅院,那宅院果然同內城中的一模一樣甚至更加華美。林三式非常滿意之後,感謝了蕭家等人後,就歡天喜地的帶着自己的妻子和家人們居住了進去。
“呵——”蘇青崖輕笑了一聲,看着林三式搖了搖頭。
林三式的敘述被他打斷,他也不惱火,只是露出了個心酸的笑容:“連小師娘都知道我當初的錯處,看來——我确實是蠢笨,竟然還沒有意識到危機。”
“蕭家這位手段高明,如同溫水中煮青蛙,若是一開始就把青蛙放入沸水之中,那青蛙受不住燙總會跳出來。可是若是還上溫水,以文火加熱,那熱力緩緩的投入水中,溫水中的青蛙察覺到水溫不好的時候,卻也沒有力氣再逃脫了——只有死路一條。”
蘇青崖看着林三式道:“蕭家對你,當時便是如此。”
林三式點點頭,事實确實如同蘇青崖所言,當時的他們林家對于蕭家的做法只是覺得感激,并且內心還有幾分竊喜,歡喜于自己雖然落魄,卻還有那份創立六壬城的恩澤。
如此一來,林家子弟愈發不求上進。
而蕭家和其他幾家也越來越強勢,甚至到了後來,每三百年的比武上,都沒有了林家子弟的身影。這個時候,蕭家的小家主才露出了他的真面目,他逼着林三式替他們家的子弟們算命。
甚至有的時候,要逼着林三式給他們提供改命的方法。
當時林三式就算察覺了不對勁兒,也沒有辦法離開蕭家給他們打造的“黃金牢籠”,就算他自己可以離開,但他身邊一大家子人,卻沒有辦法走。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林三式耗費了整整三百多年的時間,忍受着蕭家的侮辱和嘲諷,終于悄悄地将林家剩下不多的人和自己的道侶葉氏送走,然後同蕭家的家主展開了殊死搏鬥。
小蕭家主在那一戰中隕落,而林三式也失去了他引以為傲的右手。
倉皇逃亡的林三式,力竭在城外的一處荒冢,後來醒來卻發現自己已經完好地躺在一處幽靜的湖心小屋。屋中總是有一個神出鬼沒的女子,白天給他送來飯菜和湯藥,晚上又離開,從來沒有讓林三式遇見。
就算偶爾相見,她也是以厚厚的面紗遮面,然後迅速脫身,根本不同林三式說話。
一開始林三式還猜測這人到底是誰,後來等他慢慢恢複了以後,終于用修為道法将人留下,才看清楚了對方是白家的三娘子,時任白家家主的妹子。
這位白三娘是個狠辣人物,早些年曾經許了一個外姓的小族。後來這個小族被人滅族,她尚未過門,卻前去将對方屠戮了滿門來複仇,雖然手段殘忍遭人诟病,卻也全了自己為女子的聲名。
之後雖然有很多人求娶,可是白家始終沒有挑選上可意的人。
林三式也沒有想到竟然會是這位白家娘子出現救了自己,白家娘子當時義正言辭,說她見不慣自己父兄對林家落井下石的做派,也不服蕭家這位小家主的管,但是一個人力量有限,所以就只好救了林三式來這裏。
當時已是落魄的林三式,哪裏受得了這樣雪中送炭的恩惠,對白家娘子便是感恩戴德。
白家娘子說什麽林三式就信什麽,甚至讓這位三娘子給他帶出去不少信息,包括林家家人所在的位置,還有葉氏隐居的地方都和盤托出。
這一次,不僅僅是蘇青崖,連陸野都嘆氣:“怪我……”
“怪你什麽?”蘇青崖斜睨着他。
“怪我溺愛徒弟們,沒有早早地讓他們知道人世險惡。”陸野認真反思,可是看着陸野那張比林三式不知道年輕了多少歲的臉,蘇青崖忍不住笑了一下。
林三式當然知道自己當年的蠢鈍無知,也便是如此,他的放松警惕和輕信,害得林家人被蕭家和其他幾個家族趕盡殺絕,最終所剩無幾,而葉氏也是僥幸逃離,被沈卿雲救下,帶回了凍雲晚。
也是到了最後一步,林三式才知道——白家三娘子根本就是修習了魔功,所謂的“替夫報仇”也不過是她掩飾她殺人的一種手段而已。她接近林三式,也是為了謀取林三式的金丹來增長自己的功力。
最後,在重創了白家三娘子之後,林三式狼狽地逃出來。
這一次他沒有相信任何人,而是自己勉強逃到了南邊,準備找個沒人認識自己的地方重新開始。然後他就被一個小孩子救下來了,這個小孩子也便是之後害他良多之人。
這孩子看上去天真無邪,實際上卻心思深沉。
他先是賣慘,然後裝可憐剝取了林三式的新任,然後一直對林三式敬重有加,說出了自己的悲慘身世,還騙得林三式收他為徒,傳授了不少好武功。
後來,自然林三式又一次遭到了背叛,這個孩子其實根本不是什麽孩子,而是同白三娘一樣修煉魔功走火入魔永遠保持了童子身的沈家二公子,他同白三娘早早勾搭在一起,來找林三式,也是為了他的骈頭報仇。
這時候林三式已經是強弩之末,加上沈家二公子學過他的功法,知道他的法門。
本來林三式必死無疑,可是葉氏也終于趕到,救下了奄奄一息的林三式。葉氏帶着林三式離開,到達了凍雲晚,幫他療傷、悉心照顧。但林三式經歷了這麽多風波,已經不再相信任何人。
“那一夜雨下得很大,我起身後沒有見到妻子,便出門去尋。卻發現她悄悄地在煮給我的藥中偷偷放入了只是人昏睡的東西。我心中生寒,待到晚上假意喝下,偷偷跟着出去看她到底在做什麽。”
葉氏當晚一個人鬼鬼祟祟地到達了後山,在薄命岩前面做了什麽,還同一個人交談了幾句。
隐隐約約聽到了什麽“殺了他”、“跟我回家”等等的詞語,林三式不敢再聽,踉跄着離開,最終在葉氏回來之後,發狠地殺死了自己的妻子。
也是直到妻子慘死,他才發現葉氏已有身孕,那個冤枉的孩子,陪着母親一道兒離開了人世。
“……那天夜裏來的人,是葉家人,他們勸小凝離開我,別和我這個草包有任何的瓜葛,”林三式的聲音顫抖,字字句句帶着哽咽:“她義正言辭地拒絕,可我……可我……”
蘇青崖充滿了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卻還是殘忍地說道:“你配不上她。”
“我确實配不上她,”林三式白了臉,苦笑:“所以我自斷一臂,先存在了薄命岩中,我向卿雲仙子許諾,我這個‘負心人’将來一定把魂靈送進去聽憑她的處置,但之前,我必須為我的妻女報仇。”
“那你,怎麽又會變成那個模樣?”陸野看着他。
“……這便是要從我回去找他們複仇的時間開始了。”林三式揉了揉幹澀的眼角,想要重新開始一段敘述,不過蘇青崖卻站起了身,他給了陸野一個眼色,然後過去拍了拍林三式的頭:
“今日你說得夠多了,我也聽得累了,不如過來幫我一個忙吧?”
“……什麽?”
“地窖裏面的脂衣柰搬出來些,正好做一道拔絲脂衣柰給你嘗嘗,生活盡數苦楚,卻還要吃點甜的東西——”蘇青崖展顏一笑,“心裏啊,才不會那麽苦。”
說着,蘇青崖就不由分說地帶着林三式離開。
少頃,便端出了一盤子色澤金黃、塊型光滑的菜品來,陸野同林三式都是看着蘇青崖制作的:取來的脂衣柰都去了皮切塊,旁邊放一口鍋熬制了糖漿,然後用打好的雞子加上面粉給每一塊脂衣柰都挂上糊,這才開鍋燒油。
等油溫适宜,将一塊塊裹着面和雞子的脂衣柰放入鍋中。
之後等脂衣柰成為金黃色,便加入熬好的糖漿颠炒,最後在上面撒上些芝麻,便盛放入青瓷盤中。
蘇青崖遞給林三式筷子,林三式去挾的時候,那糖絲牽扯,入口之後卻酸甜适宜,外脆內軟,香甜可口。林三式許久沒有吃過這樣甜膩的東西,可是不知道為何,眼中慢慢積蓄起了光亮:
“小師娘、師父……我……”
陸野看了他一眼,又回過頭去看着蘇青崖一笑。
蘇青崖沒有說什麽,陸野卻笑盈盈道:“行了,一切都過去了,吃了這盤拔絲脂衣柰就打起精神來,也不枉費小老板做這麽一盤子東西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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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三式:……我已經八百歲了。
陸野:呵。
蘇青崖:^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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