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一個看上去約莫四十出頭的男子從暗處走出,因為保養得當的緣故,他全然不像實際年齡已經快六十歲的人。他穿了一件絲質的長袍,右手拇指戴了枚玉扳指,閑庭漫步地朝容庭方向走來。
容庭表情未變,看向他說:“爸,我不準你這麽說他。”
容父冷哼一聲,朝他怒目而視,道:“我怎麽不知你還對他動過這種心思?”
容庭看了仍然昏睡的成珏一眼,目光竟變得異樣柔和,輕聲道:“我曾經也不知道。”随後他的視線漸漸轉向容父,堅定地說:“爸,我希望你不要為難他。”
容父眯起了眼睛,說:“為難,你怎麽知道我要為難他?”
容庭的眼睛眨也未眨地看向容父,說:“就憑,我是你的兒子。”
“混賬!”只聽見脆生生的巴掌聲驟然響起,須臾,容庭半邊的臉上便出現了一個明顯的紅印。容父厲聲斥責着:“想不到......想不到你竟然會為了這種貨色跟你老子反着幹!我——”
“爸。”容庭不耐地打斷他:“我一直認定你是我老子,但是也請你想清楚,我不想做的事情,沒人能夠攔我。連你也是一樣。”
“你!”容父已是處于氣不打一處來的狀态,随手抄起一個放在沙發上的拐杖,便朝他的脊背處重重打了下去。
木頭敲在皮肉之上的劇痛僅讓他皺了下眉頭,但他卻毫不吭聲,然而額前滑落的冷汗暴露了他此刻強忍的痛苦。而容父仍覺得不過瘾,正想要再打下去時,韓姨正巧走了進來,見狀忙跑過去阻止了容父即将落下去的手,旋即說:“老爺,您這是在做什麽!少爺即便有哪裏做錯的地方,但是也不能用棍子打啊!”韓姨的歲數跟容父差不多大,幾乎是看着容庭長大的,也自然将容庭當成她第二個兒子看待。
“哼,你倒是會替這個逆子求情!”容父嘲諷似的開口,随後将拐杖用力往地上一摔,負手而立,不再開口。
“韓姨,你先走吧。”容庭側頭對她說,而後看着容父,道:“爸,你知道我的脾氣。既然你打了我,那也就意味着,你從此以後都不能阻止我了。”
“這個婚我是不會結的,你就看着辦吧。”
他說完這一句話,便頭也不回地抱着成珏走上樓去。
容父聽完之後,立刻撿起本來扔在地上的木杖,朝容庭身上甩了過去。容庭被它打中而發出一聲悶哼,但他的脊背并沒有絲毫的彎曲,依舊徑直向前走着。
容父見他當真毫無一絲畏懼地走上了樓,沉默了會兒,随後一腳踹翻茶幾。原本擺在上面的玻璃杯登時摔得粉身碎骨,化為一攤礙眼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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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姨被吓了一跳,想了一會兒,還是小聲地問起容父:“老爺,那......現在該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容父本劇烈起伏的胸口已漸漸平複,鎮定道:“既然趕不走他,那就讓他——”
“自行離開。”
成珏漸漸醒了過來,迷迷糊糊間,他感覺到他的膝蓋處正傳來一陣暖意。他睜開了眼睛,眼前本模糊的畫面逐漸變得清晰。下一瞬,他不由睜大了眼。
他看見了容庭正拿着熱毛巾按壓在他的膝蓋上,眉眼低垂,再往下看便是高挺的鼻梁與涼薄的嘴唇。他下意識地往後縮了下身子。
容庭随即察覺到動靜,擡起頭來看向他,道:“是我把你弄醒了?”
他的聲音低沉而又輕柔,聽在成珏耳裏反倒是有些受寵若驚,畢竟他從來沒有享受過這個待遇。于是他認為容庭此時應當是喝醉了酒,開口道:“少爺,這種小事我會自己處理的,您先去歇息吧。”
然而容庭卻搖了搖頭,道:“我不走,我想留下來陪你。”
成珏的臉突然湊近,鼻尖抵在容庭的側臉上,引得他呼吸一窒。而成珏渾然未覺地順着他的下颚骨至脖頸處來回地嗅了嗅,有微弱的呼吸噴在他的皮膚上。
他不自在地咳了一下,正要開口,就聽見成珏疑惑地說道:“并沒有酒味啊。少爺,您沒喝酒嗎?”
容庭起先一怔,随後惡狠狠地說道:“怎麽,一定要認為我喝醉酒才會對你好?”
成珏并沒有被他突如其來的态度轉變給吓到,而是覺得有些放下心來,忙不疊搖頭,說:“沒有。少爺,您一直都對我很好。”
容庭哼了一聲,擡高了下巴說:“我決定了,從此以後,我就勉強對你好一點,但也只是好那麽一點,你別得寸進尺。”
成珏覺得有點好笑,但也忍住了,說:“好,謝謝少爺。”随後他突然意識到一件事情,道:“不過——”
“不過什麽?”
成珏猶豫着要不要開口,見容庭仍然看着他,于是只好硬着頭皮地問:“少爺您是怎麽知道您......喝醉了之後......脾氣會好很多?”
“......”容庭一陣心虛,視線從成珏的臉上轉向白色的牆壁。隔了一會兒,他又轉了回去,見成珏仍一臉疑惑地看着他,頓時威脅道:“再問這些沒用的,我現在就把你幹了!”
成珏吓得打了個哆嗦,有些害怕地看着他。
容庭見他這樣,心中又生起一陣懊惱,只得伸出手安撫似的摸了摸成珏的左臉,輕聲道:“別怕啊,我以後,每天會對你好的。”
他信誓旦旦地說着這句話,而成珏的臉上只不過浮現了一個淡然的微笑,道:“謝謝少爺。”
容庭似乎對這句答話并不滿意,皺了下眉頭,但也并沒有多說什麽。
成珏看了眼挂在牆上的時鐘,笑着說:“已經是深夜了,您還是回房去睡吧。”
容庭又不滿意了:“你是想打發我走?”
成珏嘴角的笑意僵硬了下,心想,以前怎麽沒覺得容庭這麽難纏,而表面仍舊鎮定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少爺明天要工作,我這張床太擠,如果您睡的話一定會感覺難受,第二天起來也會覺得不舒服,與其這樣,您還不如回自己的房間去睡覺。”
這時,容庭沉默了一會兒,說:“明天我還會來的。”随後便轉身離開,只聽見“砰”的關門聲,成珏頓時舒了一口氣。
他以為容庭想通了,其實不然,當時容庭在想,明天就往他的房間搬張大床。倒不是因為容庭自身的原因,而是他怕床太小的緣故,會在熟睡時不小心壓到成珏的腿。
所以同床的基礎是必須擁有一張大床。
結果容庭這個同床的心願并未能夠如願以償,因為在容庭走後,隔了一會兒,張叔又開門進來。
成珏眨了眨眼,恭恭敬敬地叫了句“張叔”,而後便看見張叔含笑着點頭,開口道:“小珏,你在容家已經待了多少年了?”
成珏跟張叔并不大熟,甚至還有幾分畏懼在其內。畢竟他曾經毫不猶豫地将他推進那間黑房間裏,他也至今忘不了那個陰測測的笑容。那是他心頭無法抹去的陰影。也是頭回聽到張叔親切地叫他“小珏”,他十分不适應,甚至聽得頭皮發麻,強笑着答:“快八年了。”
“八年了。”他重複了一遍,随後感慨道:“時間過得可真快啊。”
成珏才不會相信張叔破天荒地來見他就為了抒發一下自己的情感,于是開口問道:“您找我有什麽事嗎?”
張叔露出一個莫名的微笑,說:“小珏真聰明,咱們明人不說暗話,我就直說了吧。”
成珏在心底翻了個白眼,而表面依舊保持着微笑:“您繼續說。”
張叔有些為難地開口:“是這樣的,老爺呢,覺得少爺歲數也不小了,是時候結婚了。但是容家素來有一個傳統便是,婚後不會留任何的外人。”
成珏聽得微微一怔。
張叔又緩緩開口:“這個‘外人’,你心裏應該清楚吧。”
成珏垂下眼睛想了一會兒,随後突然笑了起來,說:“想趕我走,是這個意思嗎?”
“并不是‘趕’,到時候我們會給你足夠充分的金額來作為賠償。”
“哦,這麽有誠意?”成珏又笑出聲來,道:“少爺知道麽?”
張叔面不改色地說:“自然。”然後列出了好幾條使他信服的證據:“你以為最近少爺在忙什麽?你以為他為什麽會突然對你這麽好?難不成,是真的想痛改前非或者放下所有心思?”他湊近成珏,發出一聲嘲諷的輕笑:“因為愧疚罷了。”
成珏旋即擡起頭來,清亮無懼的眼睛看得張叔有些愣怔。就在這時,成珏臉上的笑容驟然收斂,道:“張叔,你有什麽資格瞧不起我?你跟我一樣,不過都是容家的走狗。”
張叔的臉上已經浮現怒意,咬緊齒關道:“你覺得我不敢打你?”
成珏道:“這有什麽不敢的?這裏的狗都分高低貴賤,更何況人呢?”成珏看着他,露出他平日以來慣用的微笑,道:“張叔,您覺得自己是人,還是狗?”
此時張叔的額角已經暴出幾條青筋,而雙手緊攥成一團,正強忍着不斷漫上胸口的怒氣。
成珏看見他這副模樣,笑容愈發深邃,道:“另外,我迫切希望容家的出手能夠闊綽些,畢竟我辛辛苦苦為容家打拼了八年,就打發我這麽一點——”他用手指比劃了下大致的厚度,随後啧了一聲,道:“未免也太沒有誠意了。”
張叔冷冷道:“會用一張支票讓你滾蛋的。”
成珏再次笑出聲來,說:“我現在就走了,支票呢?”
張叔沉默了會兒,道:“老爺還在休息,等——”
“那你說什麽說!”成珏驟然變了臉色,說:“現在沒您事了,您倒是可以滾了。”
張叔給了他一個“你給我等着”的眼神,而後走了出去,遂是一陣很重的摔門聲。
這下子,一切都安靜了。
也都結束了。
他疲倦地倒在床上,閉上了眼睛,只覺得鼻子一陣酸楚,而他的眼角不斷有淚水滑落。
真是的,明明已經早就計劃着要走了,可是這一天終于來臨時,他為什麽......為什麽還會這樣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