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醫院四樓。
成珏雙手捧着溫熱的塑料水杯,靠在扶手上。他目光低垂,望着底下那些漆黑密集的人頭有些出神。
身後有個人影慢慢靠近他,卻不曾開口,直至過了許久,成珏突然道:“二少爺,您如果是病了,那還請您趁着現在人少,趕快去挂個號吧。”
容玦并沒有答話,而是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的背影,好像要用眼神将其盯出幾個洞來。
“我沒有生病。”隔了一段時間,他終于出聲。
成珏轉過身,疑惑地看着他,然後就聽見他說:“我來找你。”
許付亭的資料被人動了手腳,凡是跟成珏有關的一切數據都被抹去,看似欲蓋彌彰,實則趁其不備,以防萬一。出乎意料的是,當他們已經做好了充足的思想工作,準備如實告訴容庭,等待着被他痛斥一頓的時候,然而容庭的面色卻是意外的平靜。他僅是喝了口水,淡淡地吩咐一句:“從現在起,寸步不離地跟蹤許付亭。”
便打發他們離開。
後來一整個下午,他一直都沒有離開過房間。即便是韓姨敲着門過來叫他吃飯,屋內依舊毫無動靜。
顧思亦偷偷地遛上了樓,看着一臉憂心忡忡的韓姨,輕聲問她:“怎麽了?”
韓姨有些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嘆道:“少爺已經一天沒有吃飯了,這樣下去可如何是好?”
顧思亦見她這副模樣,心底并不好受,畢竟在容家待久了,總是對這裏的人和物都有了感情。她勸道:“他也不是七歲大的小孩兒了,況且還有那麽多事兒等着他來完成。他自己知道分寸的,你就不要多想了。”
“你不會懂的。”韓姨一邊走下一節臺階,一邊搖頭道:“那個人對他來說不一樣。”
顧思亦思索了片刻,終是憋不住地開口:“你說的‘那個人’,是叫成珏麽?”
韓姨微微一怔,問她:“你是怎麽知道的?”
顧思亦的思緒不禁飄散到前幾日的上午,容庭的傷勢剛好,便獨自一人來到那片枯枝殘葉的荷塘,望着那張照片出神。
Advertisement
那張照片她看得尤為真切,而那兩個字,她也聽得尤為真切。
料峭的春風吹來,和着那句清清淺淺的話語一起吹進了她的耳朵。
她聽見他說,成珏。
聲音輕而又溫柔,好像填注了某種不可名狀的情緒。
她漸漸從回憶中抽離,輕描淡寫地對韓姨說了句:“我是從別人那裏聽來的。”
韓姨自然不信,在現在這種時刻,誰還敢提成珏的名字,但她也不想追根到底地問,只道:“你說的并沒有錯。”随後她側過頭對她道:“你知道少爺有個弟弟麽?”
她點了點頭:“知道,叫......容玦,我前幾天看見過他,不過他沒有發現我。”
“他們兄弟二人都是一個性子,小的時候,傷心或是難過了,就憋在心底什麽都不說,但一旦生氣,就總喜歡遷怒別人。等長大了,他們的性子雖然慢慢收斂而變得沉穩,但骨子裏帶的東西,是永遠也不可能更改的。”
“有一回成珏犯了錯......啊,不對,是在少爺眼裏,他犯了錯。”
“當時發生了什麽?”
“少爺誤會他跟二少爺的關系。我說的‘關系’,你知道麽?”
“嗯......”
“總之當時他很生氣,然後就将他關進了頂樓的那個房間裏。就是少爺現在經常去的那間。”
“這不是成珏第一次進去,也不是他最後一次進去。據看守房間的人說,當時少爺一直守在外面,卻遲遲沒有開門進去。”
“他那是在做什麽?”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在等關在裏面的成珏先開口求饒,也有可能,是在自虐。”
“自虐?”
“是啊,明明可以皆大歡喜的,卻在讓自己不好受的同時,讓別人也不好受,尤其是對重要的人。這是何必呢......”
“你想對我說什麽?”成珏安靜地注視着他,目光沒有一絲畏懼,也沒有一絲波動,平靜得就像一灘死水。
容玦也看着他,幾個月未見,他比以前更瘦了,本就寬大的棉衣穿在他身上看起來空蕩蕩的,好似有陣風就能将他吹倒似的。他的喉結動了動,話語在其間輾轉許久才開口:“你生病了?”
成珏側過頭,縮着身子喝了口溫水,鼻子凍得紅通通的,看上去一副可憐巴巴的模樣,讓他的步子不由自主地向前邁出一步。
随後又生生止住。
成珏拖着綿軟的鼻音道:“對。最近倒春寒,然後就不小心感冒了。”
“怎麽這麽不注意自己的身體,你知不知道......”這些話未經思考的脫口而出,幸好他及時地反應過來,驟地剎了車,然後就見成珏朝他看了過來。
他不由自主地挪開視線,咳了一下,旋即轉移了話題:“你既然看見了我,為什麽不逃?”
成珏覺得這個問題有些好笑,于是笑了起來,說:“逃走了又能怎樣?看見了就是看見了。”
他不禁挑眉:“你就不怕我告訴我哥?”
頓時,成珏的笑容僵硬了一下,須臾才開口道:“怕,怎麽不怕。”他又喝了口水,籲出一口霧蒙蒙的白氣,随後才說:“但這一切都不重要了。”
他看着容玦,眼神變得格外虛無,道:“你說,活着是為了什麽呢?”
未等容玦開口,成珏繼續自顧自地說道:“這個問題,我困擾了很久。無非是有個念想,有個寄托。而我,已經什麽都沒有,也什麽都不想要了。”
他的心中忽然生起不好的預感。
“容玦,還有,你的哥哥。你們有沒有想過,我一直都恨着你們。”
“每次看見你們啊,我都有種反胃的沖動。盡管我總是裝出一臉喜笑顏開的表情。”
“所以,為了避免我惡心到你們。我希望,我們能永遠都不要見面。”
顧思亦跟韓姨正圍在一塊兒吃小火鍋,壁爐中不斷燃燒的火苗熏得整個卧室暖融融的。她喝完了最後一口湯,渾身熱得出了層薄汗,送走韓姨之後,她轉身回房,登時覺得空氣中彌漫着一股怪異的味道。
随後她走到窗前,正想将窗戶打開,就在這時,外面突然砸落了豆大的雨滴,還有好幾顆打在了她的臉上。這使得她不得不把窗戶再次阖上,有些無力地将手貼在自己的額頭上。
驟地,她突然聽到窗外有人在叫成珏的名字。因為聲音太缥缈微弱,她以為是幻聽,于是将耳朵貼在窗戶上,仔細地聽了起來。
成珏。
外面雨下得很大,他低頭看着被雨水淋得濕漉漉的地面,覺得自己的視覺出現了恍惚,仿佛看見了一個瘦削卻挺拔的身影出現在雨中。
他起先一怔,随後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親眼見着那個人緩緩擡起了頭,露出一雙漆黑清冷的眼睛,雨水順着他的下巴不斷滾落下來。他們的目光對在一起,随後,那人沖他露出一個微笑,然而笑意未達眼底,就這樣如同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那樣,空洞洞地注視着他。
他的膚色是蒼白色的,白得接近幽藍,不久之後,他的五官開始滲出了鮮紅的液體,全然淹沒了整張面孔,但眼睛依舊如一面深不見底的寒潭,正死死地瞪着他看。
有風從窗沿的縫隙中漏了出來,摻雜着細沙吹進了他的眼中。他下意識地閉緊了眼,再看向地面時,那個身影已經消失不見了。
他像是中了魔怔一樣地飛奔至樓下,跑到門外,歇斯底裏地喊着成珏的名字。
然而并沒有人應答,耳邊只有風聲和雨聲,眼前只有一片空曠的地面。他并沒有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
那是最近幾個月來不斷困擾他的噩夢。
他閉上了眼睛,任憑冰涼的雨水砸落在他的頭頂、臉上、衣服上。
他突然覺得身心俱疲,心想,成珏,你究竟對我做了什麽?
還是去年的夏天,他房間的門鎖壞了,只能暫居旅社。而他還是把他當成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玩具。也是一個雨天,他完成了任務回到容家,卻看見一個男生待在他的房間,他當時是什麽反應?
他僅是收回了目光,低下頭淡淡地說了句,少爺。
這沒由來地讓他覺得心頭一陣煩躁,那時僅一味地想着,怎麽是這個反應?怎麽只是這種反應?
然後他便冷冰冰地丢下一句,你可以走了。
而他依舊是處事不驚地說了一個“好”字,便轉身離開。
他一直從窗外看着他的離去,見他跟那個男生同拼一把傘。他自然是不會讓他如願,一通電話,輕易地讓他孤身折回了容家。
他安靜地低着頭走在雨中,雨水像是一個個沉重的鉛塊,壓着他的脊背微弓,步履困難地踽踽獨行。
那時他就在想,他真瘦啊,等我有空了,就帶他去吃點好的,順便再對他好一點。
可是過了今天,明天的他早已忘記了這個決定。
他向來把他懸在刀尖上置之不理,等到他想把他放在心尖上時,他卻已經獨自踩着刀尖離開。
刀面上殘留着他的血,也是他的。胸口那裏,像是被人剜下一大塊血肉。
很疼,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