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容庭這輩子從來沒覺得自己做錯過什麽,可是等成珏已經消失了好幾個月的時候,從開始揚言說,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來,到現在的手足無措,惴惴不安。
他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錯了。
一場淋雨之後,當晚他就發了高燒。
以前的他素來擁有一具百毒不侵的身體,從小到大生病的次數寥寥無幾,幾乎能用手指數的過來。而現在一切都不同了。成珏的離開對他而言就像一個變數,他開始酗酒、失眠、做噩夢甚至是出現幻覺,他想方設法地想要擺脫腦海中那個揮之不去的影子,卻是無疾而終。
“你是說,之前成珏還差點從山坡上摔下來?”容家現在已經忙成了一鍋粥,但顧思亦仍然存着一顆八卦之心,不斷地問着韓姨。
韓姨還在廚房煎着中藥,這些藥材外頭很難買到,更難掌握火候,一不留神就會失了原有的藥性,必須得親眼看守着。韓姨本來懶得再搭話,但拗不過她的再三追問,只好無奈地開口道:“是啊,不然的話他的腿說不定就廢了。”
“那他為什麽會從山坡上摔下來?”
“當時一個還算有名氣的小演員跟着少爺,正值夏天,他既嫌麻煩又嫌熱的,就有點兒不想拍戲,也就是罷演。正巧成珏也在片場,他們就覺得他和那個小演員的身形頗為相似,于是就想将他順走當臨時替身。”
“這件事,容庭知道麽?”
“他怎麽會不知道,據說還是他親口同意的。那個顧小姐......啊,跟你一個姓氏,她也姓顧,當時就把整個事情的經過都告訴我了。”
“後來呢?”
“後來,後來他看着少爺同意了,他自然也就乖乖地跟過去演了。當時那場戲是主角從懸崖上滾落下來,本來他身上是有安全措施保護的,可是,那些道具出了問題。”
“什麽劇組啊,連道具都會出錯!”
“所幸的是,少爺看見那個威壓斷了,立馬不顧一切地跑過去,然後跟着成珏跳了下去。好在他及時地拉住了成珏,也及時地将手搭在了山邊上,才不至于讓他繼續掉下去,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那成珏知道這件事麽?”
韓姨看着緊阖的瓷蓋上已經漏出了縷縷青煙,拿着濕潤的毛巾掀開了一道縫隙,頓時一股濃郁的中藥味彌漫在整間廚房內。她拿了一根細長的銀勺,動作頗為小心地在裏面攪動着,過了一會兒,她将火調至最低,再次将其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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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忙完一切之後,她才側過頭跟顧思亦說:“當然不知道,不過知道了又能怎樣呢?還能指望着成珏來感激少爺?”她無奈地搖了搖頭,兩邊的嘴角最後化為一絲苦笑。
“也是......”
容庭意識朦胧間,隐約地聽見了開門的聲音。他想開口說話,然而嗓子像是被堵住了,疼得他皺起了眉頭。費了好半天勁,他才斷斷續續地問:“是......是誰?”
“我。”是容玦的聲音。
容庭的喉結上下滾動着,千言萬語最終化作一句:“找到他了嗎?”
容玦的臉隐在暗處,看不清他此時的表情。此時的他沉默了片刻,才道:“沒有。”
“哈。”他突然笑了一下,說:“我想我知道他在哪裏了。”
容玦怔住,問:“你知道。”
“嗯。”他應聲,“因為,我做了一個夢。”
成珏并沒有折回許付亭家,而是叫了一輛計程車去往那個只屬于他的房子裏。他坐上車時,還不忘發個短信讓許付亭托人将圓子偷偷地捎過來。
他仍在發燒,兩邊面頰滾燙。駕駛座旁的車窗沒有完全關閉,刀片似的割在他的臉上,而他反倒是覺得怪舒服的,優哉游哉地閉上了眼睛。
突然而來的急剎車,讓他的身體不由地往前傾,一頭栽在前面不算柔軟的車座上。司機急忙轉過頭看他,連連道歉:“先生真是對不起啊,路上突然來了一只小狗,所以我......咦,先生你流鼻血了!”
成珏渾然未覺地摸了摸自己被撞痛的鼻梁,卻覺得手上突然傳來一陣濕意。他低頭看了眼自己的手心,是漸漸幹涸的血液。
他毫不在意地擡起頭對司機說:“能給我幾張紙巾嗎?”
“哦哦,好的好的......”司機拍了下自己的腦袋,立馬從暗格裏拿出一整盒的餐巾紙遞給他。
他伸出手抽了幾張,說了句“謝謝”。
車子依舊平穩地行駛着,司機時不時地從後視鏡偷偷看他一眼。他的面色實在太過蒼白,臉頰凹陷,脖頸上的血管突兀而又脆弱,整個人像是暴露在陽光下奄奄一息的海螺。他最後還是憋不住地開口:“先生,要不要送你去醫院?”
成珏搖了搖頭,雙手抱胸,正瑟瑟發着抖。明明已經用保暖的衣物将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但他還是覺得很冷。
司機有一副好心腸,見他這副模樣,趕緊将窗戶全部關起,随後把熱空調的溫度調至最高。
他這才覺得好受許多,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再次回到這個空蕩蕩的房子裏,他依舊是孤身一人。
沒有其他人,便連他每走一步,回廊處都會傳來幽靜的回音。
圓子還沒有來,他等了好一會兒,不知覺中天空已經降下夜幕。他起身去開燈,白熾燈的光線遠不如陽光來得暖軟,他裹緊了蓋在身上的絨毯,随後就覺得自己有點兒餓了。
他遲鈍地想着自己該吃點什麽,泡面?他搖了搖頭,會被老師罵的。自己去做飯?可是他現在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覺。就在他準備躺在沙發上過夜時,突然有一個電話打來。
“小珏?”
“嗯。”
“聲音怎麽聽着這麽虛弱?今天做CT的時候怎麽沒有看見你?”
成珏想了一會兒該如何回答他這個問題,開口道:“因為......遇見了熟人,不想被他看到。”
“......”電話那頭一時無言,只餘下一陣輕微的嘆息聲,說:“晚飯吃了嗎?”
“......吃了。”
“那就好。”他懸着的一顆心終于放下,又道,“圓子我叫人明天給你送過來,你到時候去開門就好了。”
“嗯,謝謝老師。”
“啧,跟我還客氣?”許付亭故作不高興地開口。
成珏不禁一笑:“一直以來,都是我麻煩您,這幾聲‘謝謝’是一定要有的。”
“我可不指望你能回報我。”許付亭嘆了口氣,随後道:“果然是年紀大了,竟然開始傷感起來。啧,我現在只要求你能吃好睡好,我就安心了。”
“會的,老師放心。”
“比我這老頭子都不愛惜自己的身體。算了,時間不早了,你先睡吧。”
成珏剛說了聲“好”,電話那頭便傳來陣陣忙音。
他還是選擇去廚房自力更生地煮了碗面條,并且加了一顆溏心蛋。
吃飽喝足之後,他覺得身體漸漸回暖,不再像之前那樣覺得寒冷,于是他決定去陽臺看一會兒夜空。
小時候他總是能在空中看到很多很多的星星,可現在不論白天也好,黑夜也罷,天空始終都是灰蒙蒙的一片,僅有太陽與月亮仍舊顯眼。
但山上不一樣。
他望着星羅棋布的夜空有些出神,突然開始懊悔自己應該帶一個相機過來。手機的像素太低,完全并不能拍出此番美景。說不定以後,他病得只能躺在床上的時候,望着那一張張照片,就像腦海中那一閃而過的模糊記憶又重新活泛起來。
或許到那時候,他還有力氣能夠翻得動相冊,以來溫存他餘生裏最後的回憶。
容庭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回到二十五歲之前。
某個秋天,涼風習習。甬道上到處都是枯黃而不斷滾動的落葉,楓樹則像一簇簇正在燃燒的火焰,紅黃交織,秋意濃郁。
當時的他正靠在躺椅上惬意地翻閱着報紙,隔了一會兒就聽見成珏的聲音傳進了他的耳中:“容叔叔,你快過來看!”
他不知是從何處突然蹿了出來,一臉興奮地拿着一張畫紙朝他的方向跑了過來。
而他一臉無奈地放下報紙,側頭看向急匆匆跑過來的成珏。他正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自己,随後遞給他手中的畫紙。
他接過來,看着成珏用水彩筆塗得慘不忍睹的畫,不禁揉了揉太陽穴問道:“這幅畫,畫的又是什麽?”
小成珏興奮地用手指了指:“你看,這是一大片森林,有很多很多參天大樹。這裏,這裏是我的房子,很好看吧?”
容庭忍不住笑了笑,指着那一道道淩亂的線條,像雜亂無章的毛線那樣,開口問:“為什麽這房子看上去比樹還高?”
小成珏理所當然地解釋着:“因為這是一間很大很大的房子,就像容叔叔家一樣。”
“那你一個人住?”容庭挑起了好看的眉毛。
他忙不疊地點頭,又立馬搖頭,堅定道:“帶上容叔叔一起住,以後等你老了,我來照顧你。”
“真聽話。”
于是他醒了。
成珏想要一個大房子,但他不喜歡陽光,因此周圍一定要有一大片森林,常年蔽日。
他想,他大概知道成珏在哪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