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白衣
藍田盯着眼前的男人,冷冷道:“你忘了自己是誰?”
男人轉過臉去,眼望着遠處道:“對啊。我是誰呢?”
藍田滿心疑惑,戒備道:“你一個人來墓園幹什麽?”
男人給了他一個茫然的表情,他輕聲道:“這裏是墓園嗎?我好像一直住在這裏。”
藍田汗毛都豎起來了。一束束的霧氣萦繞着眼前的男人,磷光閃閃,周圍安靜得……只聽見自己的呼吸聲。
就算四周霧氣森森,他還是能看出這男人的皮膚異常白皙,俊秀的臉龐上,只有一雙眼睛有點生氣,輕輕一眨,就如某種黑亮的小甲蟲,懶懶地翻了個滾。如果不說話,他跟這霧氣也差不多,風一吹就會消散無蹤。
藍田握了握拳,閉起眼睛,讓心跳平緩下來,盡力驅走腦子裏的胡思亂想。然後他走到男人身邊,也不管是誰的碑,一屁股坐了下來。
他換了一副親切的臉,笑道:“兄弟,這裏是死人住的——你的家在這兒附近?”
男人:“我不知道,我不記得自己家在哪兒了。”
藍田斂起笑容,道:“你剛才去湖邊了嗎?”
男人凝視着藍田,搖搖頭:“我一直坐在這石頭上,然後你來了。”
藍田盯着他道:“所以你也不知道湖邊躺着個死人?”
男人平靜的臉,霎時有了波動。他皺起了濃眉,不解道:“死人?”
藍田閱人無數,直覺這反應不是演出來的。他想了想,提議道:“你找找身上,或許你帶着手機或錢包,可以聯系上你家人。”
男人站了起來,依言搜尋身上的口袋。沒有手機,但有一個殘舊的皮夾子。他打開皮夾子,就着藍田手機的光翻看。
除了幾張紙幣,只有一只紙疊的青蛙,被扁扁地壓在了插袋裏。
藍田心想,這人獨自在兇殺案附近流連,行跡太可疑了。他失憶的樣子,不像裝的,看起來又不像傻的,到底是怎麽回事?
卻見男人抽出了青蛙,把皮夾子随手一扔,蹲在墓碑旁玩了起來。男人:“哇,跳得好高。”
藍田:“……”
就在這時,一陣強風吹過。濃霧散去,眼前的視野頓時清晰了起來。
在肅穆的墓碑之間,是修建整齊的綠草,玉蘭花開得正盛,一盞盞像是剛剛熄滅的燈。遠方閃着粼光,他們身處山腰,可以眺望到不遠處的大海。
藍田想,這裏的風景真美,白天一定是個雅致寧靜的花園。
突然,身邊一陣異動,藍田驚詫地掃視周圍,只見那些星星點點的光,居然四處飛散。藍田定睛一看,啊,原來不是磷火,是螢火蟲呢。
細細碎碎的光停留在草尖、枝桠、石頭和花瓣上,只一秒,又四下散開。連蹲在地上的男人也被吸引了,擡眼追随着飛舞的火光。男人的目光溫柔平靜,跟這個古老墓園有一種讓人心安的協調感。
藍田警戒的心放松了下來。他又坐回碑石上,看着熒光和男人的側臉,漸漸忘了時間。
過了好久,他才想起了湖邊的屍體。正要開口跟男人說話,卻見男人站了起來,緩緩面向他。
藍田的腦子裏頓時響了個霹靂。他退開兩步,緊緊地盯着男人。
在螢火蟲微弱的光芒中,藍田清楚地看到了男人的白衣上斑駁的污跡。多年的職業經驗,讓他瞬間判斷出那是什麽。
血。大片的血沾在了他的長袖衣上,血液已經幹了、結成硬塊,那白色棉布因此顯得皺巴巴的。
男人好像也剛發現似的,專注地看着身上的血。他那黑眼睛動也不動了,看上去更不像是活人。
藍田費了好大力氣,才把打結的舌頭捋順。他冷聲道:“警察!我方懷疑你是馬陶修道院兇殺案嫌疑人,現在請你回警局協助調查!”
一個小時以後,男人坐在了會議室的皮椅上,被好幾雙狐疑的眼睛打量着。
白熾光照着他雪白的臉孔,濃密的睫毛和高挺的鼻子在臉上投下了陰影。他眼珠子一轉,從左到右把眼前的人看了一遍,最後視線落在了藍田身上。
男人道:“我什麽都不記得了。除了跟你一起看螢火蟲,我什麽都想不起來。”
其他的眼睛一起看向藍田。穆歌:“老大,你說自己去查案,就是跟這帥哥去看螢火蟲了嗎?”
藍田不理她,看着男人道:“你叫什麽名字,也想不起來了?”
男人眼睛眨了一眨,“這……我好像有點印象。我記得有人叫我老貓。”
藍田:“老毛,你姓毛?”
男人搖搖頭:“喵喵叫的那種,貓。”
衆人面面相觑。
張揚道:“老貓,你為什麽會在修道院的墓地?”
老貓:“不知道。”
張揚:“你見過照片中這個女孩嗎?”他把屍體的照片放到老貓眼前。
老貓眼睛眯了眯,道:“沒有印象。”
穆歌:“你吃飯了嗎?”
其他人:“……”
老貓:“沒有。”
藍田見問不出什麽,吩咐穆歌看着他,就和張揚一起走了出去。
藍田:“你說他是不是裝的?”
張揚搖搖頭:“你要問我他的胸是不是裝的,我能看出來;你讓我分辨他喵喵叫是不是裝的,我可不知道。老大,你是心理學專家啊,你的無敵X光眼看到了什麽?”
藍田早就習慣張揚的油腔滑調,随口道:“看人最重要的是直覺,我想聽你的看法。”
張揚哼道:“嗯,直覺。我直覺這小子肯定是金窩銀窩裏養出來的,你看他一身白衣白褲鬼片标配,頭發跟在鹵煮鍋裏泡過似的,但人家喵喵叫都能透出貴氣。我說,丫鐵定是馬陶山哪家的公子哥兒。”
藍田深以為然:“靠譜。你去查查哪家公子哥兒走丢了,過兩天向我報告。”
張揚晴天霹靂,哭道:“老大,他們家家戶戶都養黑貝藏獒啊,是那麽好打交道的嗎?”
藍田:“所以才找你去呢。老張啊,那些富貴閑人,丢了只狗都能懸賞個幾萬塊,現在丢了個人,你說是不是發財的好時機?”
張揚心裏暗暗吐槽:要是能送回去,當然是發財,關鍵是那小子落入了藍田手裏,哪還有生機?
這時,藍田的電話響了起來。電話那頭是蕭溪言。
“老大,修道院這裏盤查過了,這裏住着十多個孩子,神父說孩子都睡了,讓我們辦齊了手續再來查問。”
藍田心想,這修道院有權貴撐腰,架子擺得十足,倒是棘手。他皺眉道:“那些神職人員呢?”
蕭溪言:“主事神父剛剛出國了,代理人說主事神父不在,他不能回答我們問題。”
“你說……剛剛?”
“沒錯,今晚十點的飛機。”
“我操,就是說案發的時候,他還在現場!蕭公子,你今晚就在那兒盯着吧,別讓人随便進出。”
挂了電話,藍田嘆道:“這馬陶山真牛逼啊,修道院死了人,他們老大還能淡定坐飛機跑路,老朱也不管管。看來這骨頭真難啃,我去找水總哭哭去。”
張揚大力贊同:“就是,我們平頭百姓,跟那些人鬥,不就是以卵擊石嘛,我們能有幾個卵啊?”
藍田拍拍他的肩膀,嘆道:“老張啊,你知道嗎,我最欣賞的就是你這種怕死又怕累的勁兒。”
張揚:“能襯托出您的英勇神武嗎?”
藍田搖頭:“人怕死,就會警覺,人怕累,就會動腦子。警隊裏有你這樣的人,才能長長久久啊。”
張揚笑了笑,也分辨不出這是在贊他還是損他。兩人上了吉普車,直接駛去城裏最奢華的俱樂部,找他們泡在酒池肉林裏的上司訴苦去了。
會議室裏,穆歌正跟wifi纏鬥着,準備和身在美國的兒子FaceTime。
老貓開口道:“姐姐,我餓了。”
穆歌看了一眼這渾身髒兮兮的俊美青年,憐惜之心油然而起。“我有餅幹,你先墊墊肚子。”
老貓:“我不吃餅幹,噎得慌。你能給我叫外賣嗎?我有錢。”說着他掏出了破爛的錢夾子。
穆歌心軟,“好吧,你等等,我讓前臺要去,公費的,不用你掏錢。”
老貓溫文一笑。穆歌被他笑得渾身輕飄飄,高高興興地給他覓食了。
會議室靜了下來,只有穆歌的筆記本發出滴滴滴的的聲響。
老貓目無表情地看着天花板,眼珠子一動不動。
過了幾分鐘,會議室門被推開。一個大媽拿着水桶拖把,麻利兒地走了進來。
大媽:“嘿,這點兒了還有人呢。”
老貓随口道:“嗯,今兒有大案子,忙了一天。”
大媽看着他:“小夥子,沒見過你啊,新來的?”
老貓不答,溫聲道:“您夠辛苦的,都快淩晨了,還沒下班?”
大媽:“可不是,這裏白天亂糟糟的,也就晚上能踏實幹點活兒。這老房子又破,下場雨就泡了水,那邊的審訊室都汪着髒水呢,我整整收拾了一天。”
大媽把拖把伸到老貓腳邊,道:“你那裏髒不,我拖一拖。”
老貓眼珠一轉,笑道:“姐姐,我桌子底下不髒,但我衣服髒了,穿着特不舒服,你看還能洗幹淨嗎?”
大媽端詳一會兒,道:“這是血?”
老貓:“搬屍體沾上的。我看多半洗不掉,扔了吧。”
大媽:“別!血算什麽,小case,交給我,洗完包你跟新的一樣。”
老貓三兩下把衣服脫了,直接扔進水桶裏,道:“那就謝謝啦,姐姐。”他感激地笑了笑,大媽覺得心怪暖的,幹活兒更起勁了。
二十來分鐘後,大媽出去了,穆歌拿着外賣袋子走了進來。她看見光膀子的老貓,愣住了。
穆歌:“你的衣服呢?”
老貓:“姐姐,你電腦有人說話,你看看去?”
穆歌趕緊撲倒電腦前,果然是FaceTime連上了,裏面傳來一不耐煩的男聲:“媽子,我在吃雞呢……”
穆歌什麽都抛在腦後了,立馬切換到訓斥唠叨撒嬌的老媽模式中。
于是,等藍田回到辦公室,就看到了這樣的景象:老貓穿着穆歌豔麗的毛外套,一雙長腿搭在了桌子上,眯着眼睛喝咖啡。
藍田看着一桌子的漢堡盒、薯片袋子、可樂罐,抓狂道:“穆歌,你給我解釋一下,這裏怎麽變快餐店的!還有,這小子的衣服——我們的關鍵物證呢?”
穆歌不耐煩地橫了他一眼:“我哪知道?我回來他就是光着的。”
藍田看向老貓,只見他嘴角微微上揚,一副吃飽喝足的滿足模樣。他轉頭要找張揚,那老狐貍見機快,早遁了。
穆歌:“老大,什麽時候能下班,這裏wifi太渣了,你看我兒子臉上都是馬賽克。”
藍田無計可施,只好深吸兩口氣,沒好氣道:“趕緊滾吧。”
穆歌歡呼,摸了摸老貓的頭,收拾走了。
會議室剩下了藍田跟老貓兩人。
兩人默默對視一會兒,藍田道:“你今晚就睡這兒吧。”
老貓趕緊道:“連個枕頭都沒有,硬梆梆的,我睡不了。”
藍田嘴角一牽:“習慣一下吧,等以後你進去了,只能睡床板,還沒這裏舒服呢。”
老貓輕輕一笑:“哥哥,進去哪兒?床板我睡不了,起碼給我個睡袋啊。”
藍田看着他,心想這小子滑不溜手的,不好對付。他道:“你想怎樣?”
“送我回修道院。”
藍田心裏默默道:“送你回去毀滅證據?”口裏卻道:“修道院封鎖了,沒人能進去,你記得家在哪兒嗎?”
老貓皺眉:“想不起來了。要不我住旅館也行,我有錢。”說着他又掏出皺巴巴的錢夾子。
藍田進退兩難,要逮捕他,現在沒什麽證據,要放他到旅館,這城市兩千萬人口,他要跑了,去哪兒找回來?他認定老貓跟案件肯定有重大的關系,于是脫口道:“去我家,暫時住兩天吧。”
老貓立馬爽快答應:“好!”
藍田話一出口,就暗暗後悔了。平時他最不喜歡帶人回家,何況是這麽個來歷不明的人?
但他對老貓既不放心,又不想放手。他想,也就兩天,湊合湊合吧。
——很久之後,藍田每次回想起這腦門一熱的決定,都會覺得不可思議。人的心不能随便打開,就像家門不能随便張開一條縫,讓貓兒溜進來。貓兒這種動物最精了,賴上了,就不走了,等你察覺時,才發現家裏哪兒哪兒都是它的氣味,扔不掉了
作者有話要說: 開坑雙更